不知是不是因醉酒的缘故,“她”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问着:“所以你还是觉得,蒲扇乃是贱物?”

    婉儿深深低头:“陛下说它贵重,它就贵重,陛下说它低贱,它就低贱。”

    “她”叹了口气:“王谢风流,早已成灰,执扇之人不再,争论扇子的贵贱,又有什么意思?”蓦地松了手,婉儿一个不防,蒲扇自手中滑落,忙忙捡起,抬眼看她,却见她颦眉蹙目,面露颓唐,与方才的神情已截然不同。

    婉儿想要安慰她一句,刚要张口,忽地想起炉上还放着茶水,转头一看,那水已在炉上滚起来,一阵一阵,宛若海上惊涛,婉儿慌忙要去倒水,偏偏跪坐久了,两腿发麻,好容易站起来时又被她猛地扯住:“叫人来罢,别烫着你。”

    婉儿心一颤,回头看她,她像是玩笑,又像是认真地道:“年末敕宫人出宫,朕…为你寻个好人家?”

    婉儿惊得一跳,哆嗦着唤道:“陛下!”

    她偏着头、眯着眼,像是察看梁间有无蛛网的老宫人:“若是心里已有了人选,可说与朕知,朕叫人替你查访,若是还没人选,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年轻的,还是年长的?要五姓人家,还是宗室近亲?一时想不出也不急,明年科举,朕可为你设一科…”

    婉儿惊慌失措地攥住她的手,顺着她跪下去,又叫了一声“陛下”,咬字极重,唯恐她听不清楚:“妾心里没有别人,妾…不愿出宫。”

    她定定地看下来:“不愿出宫?”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妾…自掖庭中为陛下赏识,擢为…先帝才人,位在后宫,分当遗属,不在敕释之列,伏请圣明裁断。”

    她眉眼微挑:“你又未曾侍奉过先帝,放你出宫,并无不妥。何况在不在敕释之列,本就是朕一句话。倘若是怕失去五品的名头,倒也毋须多虑,朕必为你择一高品佳婿,前所赐衣紫、腰金,以及其他,皆依前例,不随夫、子变动。名籍在门,想入宫时,如太平、安定那般,奏请即可,若夫婿离都而你不愿跟随,朕亦特准停留,你母亲…”她忽地住了口,眼见婉儿两眼发红,双唇颤抖:“妾愿终身服侍陛下,不愿另适他人,求陛下成全。”

    她又一次博胜了,却不甚欣喜。

    如她所愿,婉儿被吓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只差没有抱住她的腿痛哭流涕、指天誓日了。毕竟还是年轻,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若是再过上一二十年,大约就没这么好骗了——也许都不用一二十年,只消再三年、五年,甚或是三月、五月,不,说不定今夜,小东西就会回过味来,发现自己是如何机心用尽地迫出那句“终身服侍的话”的。

    这话她已听许多人说过许多遍了,有些人说得她耳朵都快要起茧子,简直连“服侍”二字都不想再听到,有些人…她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听到确认。

    偏偏想听到真心实意的确认不容易。

    她有些疲倦地将手放到婉儿的脸上,想要替这小东西拂去泪水,却反倒令眼泪在那张脸上洇开,晕了淡妆,花了娇靥。

    这张脸已算不得年轻,至少远不及新近围在身边的那几个娇嫩,可比起她来,便又如朝霞般年轻灿烂。

    她憎恶这样的年轻灿烂,不止因这年轻昭示了她自己的年老,也因这年轻所暗示的,她所能拥有这人的时日无多。

    人与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在一起,又究竟是为何而相互喜欢,她已忘却了。有些事过得久了,便变得理所当然,好像她和先帝,又好像她这来之不易的帝位。然而人人都明白,每一个“理所当然”的背后,都是无数人小心翼翼的维持,只要一个微小的懈怠,便可令这维持土崩瓦解,好像她和先帝,又好像她的帝位,还好像她和这小东西。

    她喜欢这小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

    喜欢到何等程度,这却是个大大的疑问。

    她曾以为自己的喜爱如明君之爱贤才。然而最近她发现这喜爱远到不了那分上,她更做不了史书上所传颂的君王——那些人已非常人,遇见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能有所克制,动静必然以礼,可她不行。

    她见了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便要设法得到手,一如这帝位,又一如这小东西。她知道这样不是最好的路,小东西年轻、有才,大好的青春不该抛费在她这老妪身上。

    可世上本无什么该不该。

    她是皇帝,她想要谁,谁便要在她手里,无论是以法、以理、以情,无论是威逼、利诱、情惑,无论她自己是不是…内疚。

    她有些吃力地蹲下去,缓缓地坐在地上,温柔地抚着小东西的脸,小东西努力想要克制泪水,却在她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下哭得越来越厉害,她轻轻地哄着她,像哄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却没有哄小女儿时的漫不经心。她将两手搭住婉儿的肩膀,知道不多久这小东西便会投到自己怀里,又在她果然投进来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她。她伸手去解婉儿的衣带,发现这小东西不但全无戒心和抵抗,甚而还有些扭扭捏捏的热切期盼。她嘴角勾起来,又落下,一手继续环着婉儿,一手探下去,自胸腹至腰,轻柔舒缓。她的手指已不如从前灵敏,然而在这种时候并未带来什么困扰。她触到了该触到的地方,忽地有些担心自己的粗糙,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婉儿低低地哼了一声,哼声为哭声所掩盖,却依旧为她所察觉,她嘴角又勾起来,手伸下去,掌心抚住该抚住的地方,微微地开合揉搓。她留心地听着哭声,发现哭声极细极细地消了下去,又极细极细地大了起来,于是悄悄地将手指压了进去。她听见婉儿的抽噎,间杂着一两下闷哼声。她还感到婉儿两手环住了她,脸闷进她肩上,咬住了牙。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婉儿的背,明明四下没有人,却依旧如说悄悄话那般凑到婉儿耳畔,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不要怕。”她听见婉儿又哭了起来,哭声中便再忍不住断断续续的叫声。她的心随着这叫声微微地荡起来,一阵一阵,如同炉上滚水,她的手随着这一阵一阵荡起的心荡漾着,一摇一摆,如执桨艄公,排浪而行。炉上真正的滚水干涸了,海水却未有丝毫枯竭。她尽兴地徜徉着,余光瞥到那炉上铜壶,不觉眼带嘲讽。

    这蠢物这会已被烧得红彤彤的,壶上冒着白烟,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活似个想发力又无处发的七旬老翁。

    不像她。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小剧场:

    则天:我是皇帝,我想要谁,谁便要在我手里!

    婉儿:…这不是陛下天天要的理由谢谢(╯‵□′)╯︵┻━┻!!!

    第369章 青梅十二&十三

    “…沐汉皇之秋风, 赴陈王之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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