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我的阿兄们死了,从兄们也死了,都是我同宗至亲,我也不后悔——我待他们不薄,是他们不识好坏。至于其他的人,许许多多,或该死的,或不该死的,也都是种因得果。何况已经过去的事便过去了,追溯无益。”看婉儿一眼,道:“你大父和阿耶…也是如此。”

    婉儿渐渐地止住了泪,跪直身子,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安定思公主呢?”

    她微微阖上眼,淡淡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不幸生在帝王家。”

    婉儿冷冷地笑起来:“是不幸生在帝王家,还是不幸生在陛下家?”

    她慢慢张了眼,目光锐利如初:“朕即帝王家。”

    婉儿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慢慢站起,先是与她平齐,次后眼眉竟比她略高了些——她已老了,早已不及从前那般高大——道:“倘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千金公主上表认母,陛下会改封她为安定公主?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雍王死讯传来时要手抄经书,达旦不辍?周王年纪越长,陛下便越不愿见他,又是何故?”平平看她,淡淡道:“陛下曾命妾唤陛下‘七娘’,妾以为,陛下已明白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憎痴怨,贪嗔恋悔。”

    倘若阿娘在此,现在一定已经以为自己发疯了罢。不知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言行举止后,会不会又气得吃不下饭,又或许在她因自己的言行气得吃不下饭之前,已先因自己忤旨受死的消息而痛哭流涕、痛悔当初——然而已经做出的事、说过的话,便无后悔的余地,何况自委身事仇而始,上官婉儿便已注定做不了一个孝顺的女儿。

    婉儿平静地看着皇帝。她自小便看着她,从十岁,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皇帝从皇后变成太后,又从太后变成皇帝,威权与日俱增,婉儿心中的敬畏却渐次下降。婉儿不知这种变化是从何而起的,只知有了这样的变化,一日一日,一步一步,到眼下,皇帝还是皇帝,婉儿却觉得自己不再是婉儿。

    婉儿无端地想起韦欢,庐陵王妃曾说羡慕婉儿的柔顺,宣称她曾想模仿自己,却做不到。韦欢不知,那时的婉儿亦是羡慕着她的,毕竟她才是不必那么柔顺的那一个。

    恋人。

    婉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许多细小的疑团经这一个小小词语之后,全都有了解答。丽春台和百孙院,或者说,丽春台与飞香殿,原是这样的关系,毋怪这两人的相处看起来总觉那么别扭却又眼熟。婉儿不知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究竟如何,到底当不当得她们口口声声所自称的这个词——倘若算上韦清和崔秀,多半是当不得——但婉儿知道,皇帝与自己之间,一定是配不上这个词的,恋人且不论,就更不必说什么“相处之道”了。

    像是愤懑到了极致,人反而平静下来,婉儿一声不吭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皇帝,等着皇帝的裁决。这位历经风霜的皇后、太后和皇帝的嘴角渐渐松弛,面上生出疲态,她虽还未全然变成一个无助无力的老妇人,至此大约也差不多了,毕竟生年不满百,她则已年过七十——可婉儿自己,又何尝再年轻呢?

    皇帝终是叹了一声,伸出手来,似想摸一摸婉儿的脸,到最后却也没碰上,缓缓地坐下去,盘踞于那半旧不新、与旁座无甚大差、却始终是殿中最尊贵位置的席上,垂下眼,轻声道:“我从未后悔过。我只是可惜…为何你是上官仪的孙女。然而若你不是上官仪的孙女,你我之间,也不会到这一步。”抬起眼皮,又道:“我固然是凡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怨,你又何尝不是凡人,有着与我一般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怨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等等,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每个人都以为我是花心大萝卜啊???

    第440章 则天(十九)

    婉儿终于没了以往的牙尖齿利, 几乎毫无隐瞒地在她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情绪——怨恨、愤怒、疏离,以及痛苦。

    她知道婉儿或许会有这些情绪, 却没有想到这情绪会如此强烈——当然, 这些情绪很快便会过去的。婉儿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或许有脾气,却不会被自己一时的情绪驾驭。小东西终将会感恩戴德, 恭顺地写下这一旨遗制,代上官氏一门叩谢她的大恩大德。无论此刻有多怨恨,日后在私下里又会如何怨怼,她百年之后,小东西在名义上一定会承继她的遗愿,藉着她的名义邀取资历——这便是政治,没有对错, 唯有利益。

    然而她与婉儿之间,终究不是“政治”二字便能说清的。否则她大可以等到将死时再口宣此制——若候到那时,婉儿不但不会有今日这等怨恨, 说不定还会因此记住她的好,感念一辈子——而不必在此时此刻、由婉儿来拟这道遗旨。

    她虽不愿承认, 但这旨意实际是她对婉儿的道歉。那事发生后她派阿青查了这两人的往来,发现婉儿虽向太平露了些消息,却总还知道进退, 从未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但这不是她道歉的原因。她之道歉,只是因为,那一日宴聚, 她不该以那样的言行对待婉儿。那是天子对待奴婢之道,却非是太平所说、她所渴求的那一种相处之道。

    她有些疲惫地看着婉儿,手指不自觉地虚动一下,缓缓道:“你今年才三十三岁,我…却已七十有三。我的日子已不会太久,你的日子却还长着。等我死了,你要恨,或是要怨,都随你。我死之前…我死之前…我们,便这样罢。”

    她痛恨“死”这个字,虽然她早已学会了从“死”这一字中获取利益,也掌握了各种令人去死的手段,可这依旧是她所最无能为力的一件事。她不能让心爱的孩子活过来,也无法预测想挽留的人的死期,她更不能预知自己的时间。狄仁杰的老仆说死就死了,她说不定也是这样。贵为天子,与凡人绝不相同,却唯独在死这一字上,人人平等。然而世上之事,总没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的。她一路奋战上来,对这点的体悟比旁的任何人都要深。

    她看着婉儿,带着些小小的渴盼,又小心地掩饰住了这渴盼,婉儿比她所设想的冷静得更快,看着她的眼中带着些奇异的光:“陛下本不必如此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婉儿,不知什么时候起,小东西长到这么高了,她曾以硕长闻名,而今却早已不复当初,幸而她还小心地保持了体态,甚而小小地瘦了一些,不然难免沦落为痴肥老妇,惹人生厌,哪能如眼下这般,虽左右不觉自己之衰?

    婉儿倒似也并未等待她的答复,自顾自地上前一步,曲膝在她面前跪下。小东西比最早时已丰满许多了,不复少女拘谨之态,而是添了许多妇人风韵,像是蜜桃到了最甘美的时刻,丰盈、成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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