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终于要说正事了,我忙答应一声,靠近一步,恭听这位是何方人士,竟能劳动母亲和我磨叽这么久,可她老人家一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我观近来宫中,一个职司,或设三人,或有五人,人浮于事,虚耗内帑,实在多余,且后宫之人,不得婚嫁,不得生子,怨气累积,亦有伤天和,我的意思,是放一些年久的出去,你以为呢?”

    这事本该阿欢或殿中去做,怎么倒问起我来?我微觉不解,亦不好驳得,便道:“阿娘想要怎么放?放多少人?安置等务,儿…是不是该和阿嫂及殿中监商议?”

    母亲面上竟露出些不自在:“细务你或自决,或与她们商议都可。倒是我这里的几个人,跟着我既有些年头,也不好与旁的宫人等而同之。阿韦及六尚中人久居后宫,不晓外事,还是你亲自来安排,替我那几个人,寻个正经仕宦,好生安置了罢。陪嫁之物,朕来为她们出。”

    我隐约地猜到母亲的意思,不敢妄为,便斟酌着发问,必要讨得母亲一句明白话:“贞观殿的人…也要遣?”

    母亲知我心思,索性将话挑明:“贞观殿,弘徽殿,流杯殿…那些承旨奉御,除了婉儿,都遣了罢。”顿了顿,又道:“毕竟都跟过我一场,不要薄待了她们。徐长生姊妹跟我最久,你亲自安排,不可令她们受人欺凌。”

    我虽已猜知因由,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人…全由我安排?”

    母亲点点头,手伸出来,将我的肩一拍:“由你来办,朕最放心。”

    我十分后悔方才没和母亲多要几个官缺——这一件事,少说也值四五个公卿。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临时被人叫出去有事,所以只来得及更一章,明天或后天中有一天双更。

    第442章 舐犊

    放宫人这事高祖、太宗和先帝都曾做过, 章程上并无什么疑难之处,难处却在要放那十几二十个有品级的“后妃”, 更难处便在母亲对这些人还颇有怜惜, 特地嘱咐我替她们寻好人家, 最难处还不在于替她们寻个好人家,而在这些人里有不少从前颇得母亲青眼——像这样的人, 安顿得不好,那是丢天家的脸面,安顿得好了,怕安顿之处的主人不愿意。倒不是说他们顾忌这些人的清白,毕竟时下于女儿家的清白还远未有后来那么看重,且母亲是个女皇帝,这些人虽被封了后妃, 于礼法上而言却还是完璧。真正怕的,还是这些人曾近身奉御,身份贵重, 放在家里,只能好吃好喝供着, 与供尊大佛无异,且事涉宫闱,言谈中万一带出什么宫中秘事, 家里约束不严,传了出去,对景发作, 难免牵连夫主。再说,当今天子有这样的癖好已许多年了,忽地一下将人遣散,定是受某些人撺掇怂恿,未必就真是铁了心再也不见这些人了,她们为官员之妻妾,逢年过节又要进宫,万一某日皇帝看见,想起来,召问一句,得了一句“待她不好”,甚或是旧情复燃,岂不祸从天降?——可我这位阿娘陛下已将事交代下来,再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事办了,不但要办,还要办得妥帖周全,第一不能让母亲有后顾之忧,第二不能让婉儿觉得我与她作对,第三还不能十分得罪了这些被放出去的人——虽然将她们放出宫本身便已是大大的得罪了。当然,此事虽然难办,却也有绝大的好处——母亲从不亏待替她办事的人,何况我这亲生女儿?

    我走到丽春台时便已将这里的弯弯绕绕想得清楚,却依旧忍不住一叹,那叹息声才出去,便听有人道:“好好的,叹什么?”抬头一看,迎面走来的不是阿欢,却又是谁?

    我笑一笑,与她一道进小殿,叫人搬了熏笼和高几,围着窗边火盆烤火:“这么早就忙完了?”故意眨眨眼,道:“东西都清点过了,确定无有缺漏?”

    阿欢白我一眼:“早都点完送过去了,还等得到你问!”

    我只是笑,替她倒了一杯茶,热热地放进她手中,她两手捧着茶看我,我自己将母亲的吩咐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你对后宫最熟,我拟了名单,你再替我看看,别有什么错漏。”一面说,已寻了支笔来,将我所想到的人全都写下来,阿欢在一旁看着添改了两个,忽地又问:“徐长生姊妹也遣了?”

    我点点头:“最难就是她们,说是后妃罢,其实不是,说不是罢,咳,阿娘还特地吩咐要好生安置她们——偏偏别的人还有个好家门,了不起遣送回家,听各自家里安置就是,她两个却是奴婢出身。”

    阿欢斜眼看我:“你打算直接将别人遣回家?”

    我道:“当然不是直接送回去,那些女官名位的,便以宫中派驻的名义,遣去诸王、公主处,再在他们家里报个病,乞免还家,几位承旨稍麻烦些,我的意思,是请阿娘废后宫名位,统改为女官,再将她们送出去——你觉得如何?”

    阿欢略偏头一想,道:“如此徐氏姊妹两个也依次办理、遣出去不就是了?”

    我为难道:“世家子可这样办,可她们这样的奴婢子到了外面,未必便能受优待,徐长生又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闹起事来,阿娘未必会怪她们,多半只会怨我没处置好。”

    阿欢笑:“到了别人家未必能受优待,你就放到你府上不就完了?”

    一句话唬得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说好的不胡乱猜疑,你又吃起哪门子醋?”

    阿欢瞥我:“谁吃她们的醋?我是说真心话。别的人本也不怎么受宠,家里也都是仕宦门第,日子过得,听说能出去,说不定还高兴呢。她们两个却是常在御前的,所见所用,宰相都未必比得,一朝跌落尘埃,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气?徐长寿还罢,徐长生是必要闹的,与其放着她们闹起来,陛下面上不好看,还不如你将她们收在府里,好好养一阵,候陛下淡忘此事了,或配人,或送到哪里去,还不全都在你?”

    她一向草菅人命,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倒也不奇怪,我只怪她这份没来由便设身处地替母亲想的殷勤——还是卖了我这肥羊、却收不回几个大钱的那种殷勤——眯眼一想,狐疑看她:“婉儿…和你说了什么?”今日在母亲那里不曾见她,不知是昨日就走了,还是早上才离开的,我看母亲的意思,还以为她们两个处得如胶似漆、一刻不愿分离呢。

    阿欢轻轻一笑:“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命小奚送了我一卷书看。”自袖子里摸出一小卷书递在我手里,却是《后汉书》中一卷《杨彪传》,字迹隽秀,正是婉儿亲笔。

    我将这一卷反复看了一遍,目光在“犹怀老牛舐犊之爱”那一句上停留良久,抬起头来看阿欢,阿欢对我一笑:“陛下老了,不单对婉儿,对儿女的心…也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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