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至晟历一万一千八百年。

    吾族史称黑暗纪元的八百年。

    最最不愿回想的过去,最最不能直面的历史,从那里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一切的灵力进入绝对的凋零,唯有我和晗儿,以及修为极为高强的大乘祭司,能够在那般严苛的条件下使动灵力。传送族人前往上界,开展堕世之战的计划,只能搁浅。

    绝大数的族民,在族城的庇护所中进入沉眠。为保护吾族领地不受疫瘴侵蚀,为保证族人能活到解救的一刻,晗儿同时支撑七十二道境界阵、迷魇阵、御灵阵,整整七百年,未曾离开悬台半步。

    到第七百年时,他的元灵终于接近枯萎。即使有神魄加持,恢复起来也需上百年月。

    我在悬台上,循着既定的方法,接替他的工作。片刻交割时,我拍拍他的肩膀:“族民现在大都休眠,并没有太多杂事……守阵不宜分心,若有何事难决,可以唤醒云初,让他帮你做决定。”

    他给我一个放心的回答,而后退出阵心,在我的注视下,行礼,离去。

    那时的我,从心,到表面,都很平静。

    庆幸于对魔族的清理整治,余留的五部魔族,也是极为听话,并未生出什么外患。七百年时间,虽未理出破解末日灾祸的头绪,好在我和晗儿俱有神魄,轮换着交替工作,至少可保吾族在沉睡中安稳延续。

    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也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即使从今回头,我仍觉得,黑暗纪元的头七百年,仍不算最糟糕的年月。

    然而我守阵未百年,一场变故,彻底打乱了计划的一切。

    那天,晗儿强行将守阵的我唤醒。

    他喊醒我时,我尚未听清他说着什么,便已意识到问题极严重。因为,我在极远处便感知到,他负着伤,很虚弱,甚至连神魄都处于怠止的状态。肉体的伤即使再严重,也不可能令神魄怠工,他应是动用了什么非常凶险的咒法或阵术,伤到了自己的魂魄。

    晗儿扑在我脚下,唤我:“师父,师父您快去,云先生,师伯,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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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阵的工作是不能停的,即使是一刻的分心,也已开始有了异动——不知多少族人会因为我这一刻的分心而遭遇风险。然而晗儿的话,我岂能听而不闻?!

    可他受着伤啊,连神魄都怠止了,如何能接替得了守阵这样危险的工作?

    晗儿强制将我拉出阵法,冲到阵心处撑持起阵法运作,只在一瞬间,留给我一句:“师父您快去玉华池,晗儿可以坚持一会,您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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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冲到曜忝殿二层,充盈着灵力的池沼里,不见五指的迷雾尽头,云初卧倒在水畔,苍苍白发散落水中,紧闭的眼如一勾弦月,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天昶篇】三十六

    三十六

    泪。

    那是我万余年泛海沉浮,第一次落泪。

    我将云初抱在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口,那已近不可闻听的心跳,如同隔江十里的钟声,空旷而寥远。

    三魂将散,元魄已灭,萦绕在身体的,只剩最后几缕牵挂,他在等我。

    来到玉华池前,我已明了一切。

    原因,不过是那道,我一直不愿,也一直不敢动用的阵法。开天阵,我所留最后的底牌,献祭神魄,重塑星轨,在短暂的年月里将极星固定在魔域上空。

    跳下悬台的同时,我看到极星的光耀,斜在南空三竿之上,泽被了这片黑暗的土地。吾族的子民,将在不久的将来相继苏醒。

    云初睁开眼时,我已泪落阑干,他轻声唤我:“师弟。”

    我赶紧一把抹掉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它继续流淌。

    “这是师兄的意思,不要怪小晗……”

    我赶紧点头,抱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此前他沉眠之前,无数次向我讨论过开天阵的可能,我说,运行此阵,我和晗儿,必有一人消亡。若此,堕世之战将没有绝对胜算,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行此险举。

    我不曾告诉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在顶冒着超过七成失败的风险,以云初的元魄献祭……毕竟,他的修为,虽未及神位,也已离成神不远。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哭什么。”

    好,好,我不哭。挤出的笑容,犹坠着两道苦涩的水痕,我问:“你还想喝酒么,我偷偷藏了坛玉楼春,等着大功告成的那天,和你一起喝的。”

    他那半睁的眼,平和温雅,一弯静潭:“我不喜欢喝酒。”

    我愣了。

    “平素喝酒,只为壮胆,今日,反正要死了,用不着了。”他终于阖上眼帘,嗫嚅着苍白的唇,似要将最后的精力,都交付在这两句话上。语声愈发弱了,淡了,一丝一缕,缥缈得无法捉摸:“师弟,好好走下去,不要辜负师父……”

    他的话,戛然而止。

    “动手吧。”

    忽如其来的三字,让我深陷在错愕。

    眼前茫茫的,是漂升的浓雾,模糊了他的面容。我恍然明白,他是在让我趁着他尚未散魂,抽走他的元灵,炼化他的神骨,以助长我的修为。

    我如同跌进了冰冷的水里,抖得不成样子。我做不到,我怎能做得到……当年云山仙海,当年玉树桃花,当年同执杯酒相邀明月,即便留着枯骨,好歹也可以聊加凭怀。我摇着头,颤抖着模糊的声音,连连吐出几字:“不……不……”

    错愕之间,却听他迅雷般吟出此生最后的咒文,炽烈的白光如破晓初阳刺得我本能地闭眼:“让师兄,最后再帮你一次。”而后我手上猛地一空,回神时他已化作一抹余烬飘散,温暖的元灵渗进我的肌肤,与我的躯壳融为一体。

    当着我的面,他炼化了自己的神骨,焚尽了自己的尸身,荡然无存。

    而我,自始至终都怔楞在泪海里,不曾料到,竟连他最后一面都留不下。

    纷洒在雾海的荧灰,消散,逝去。

    万余年生死相依,到尽处,唯剩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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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后,举族远征。

    二十余万族民相继投身虚空裂谷,前往三千仙界的边缘,凡界东海之上,一处名为望山的岛屿。

    我与晗儿,以阵法护送族人们相继离去之后,在云初墓前,祭奠,道别。

    洒下那杯清茶,我轻吟道,“师兄,我们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以后若有机会,师弟会回来看你。”

    我心如止水,思索着远方的未来。云初大概也不会再愿,看我在他面前落泪。

    晗儿对墓九拜,抬首时,却已泪沾襟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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