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将军独自一人在此饮酒,似乎还颇有些闷闷不乐。”问话的人嗓音清冽,面容温润,坐在软垫上向着帘幕的方向微微前倾着身体。

    百里霂曲起膝盖坐到离暖炉最近的一块毡子上,举起酒壶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依你说,我该高兴?”

    “紫淮虽然眼盲闭塞,但是对这两月发生的种种也略知一二,”琴师十指仍搭在琴上,微微笑道,“将军此次的胜绩甚至超过了当年封大将军盛年之时,八万北凉铁骑的伤亡,近二十年来所有歼敌战绩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是炎军真正的一次大胜啊。”

    “真正的大胜?”百里霂晃着酒杯,低声道,“大胜的是我,不是炎军。”

    紫淮并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只是垂下眼睑,没有接话。

    百里霂低低冷笑,“我几乎能猜到这封捷报送上去后,朝中那帮文官的嘴脸,上奏的文疏中必然都是些新帝福泽深厚,皇天佑我大炎,永无鞑虏之患等等等等。”

    他话语中多了些许无奈:“这两个月我军的死伤总和逾以万计,可这一万来人只会被一笔带过,再也不提。就算是我,也只能在此撒一杯薄酒,遥祭忠魂。”

    “两军交战,死伤终是不可避免,将军何必在此事上看不开。”紫淮语调平淡地说道。

    百里霂靠着温暖的帘幕,微闭起双眼,有些出神:“记得年少时初上战场,满心只想着终有一日要将北凉蛮子赶尽杀绝。后来才明白,蛮子是杀不光的,就如同大炎的子民一样。”他将手掌抚上额头,露出淡淡的苦意,“好像渐渐的年纪大了,许多的事反而看不开,恐怕再过些年,会变成个性子孤僻的老头子。”

    他说到这,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不合时宜的伤感,若是带到庆功宴上那才是扫兴,不如躲在这里,听听你的琴,纾解纾解。”

    琴师低声叹道:“将军心事沉重,并非一张琴可以纾解得了,世间的许多事本不可强求,将军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空放他走。”他说完这句,就听到酒杯滚到地板上的一声轻响,却不住口,继续道,“将军被人所伤,却不知更多人为将军所伤。正如朝臣眼中只有大败北凉的胜绩,却忘了炎军的损耗一样。”

    他极少说话如此直白,不一会便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低声道:“将军能看透这件事,难道其他的就看不透么?或者将军心中……根本不愿去看呢?”

    “好了,”百里霂沉声打断他,忽然上前推开了他的琴台,伏到他面前,极近地对着他毫无神采的乌黑瞳仁,过了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一歪枕到他腿边,模糊地说道,“我有些累了。”

    紫淮微微抖了抖,他生性不喜与人碰触,在这几年间与这位大将军的相处只在言语之间,从未见他有过这样大喇喇的举动,不由得就僵直了身体。

    百里霂却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继续说道:“我有时也奇怪,你明明目不能视,为何却比常人更能看透人心。”

    紫淮低下头:“将军怕被人看穿么?”

    百里霂仰着头轻轻点了点:“或许是学军学的关系,用兵之人,总是最忌被人提前看穿布局筹划。”

    “所以将军总将心思百般地隐藏起来,无论对何人何事都像谋划战局,让人如何揣测都琢磨不透,”紫淮微蹙起眉,“只是将军若藏得太深,恐怕连自己的真心都会忘了。”

    “哦?”

    紫淮轻轻抽回腿,扶着墙站了起来:“将军这样的身份,一声呼喝就关系着千万人的生死,心结自然也格外沉重些,也许终有一日,可以找到纾解之人。”他微微欠身,“在下有些困倦,先告退了。”

    百里霂看着他玄色的衣衫消失在帘幕之后,又兀自沉思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出这间暖阁。从阁楼后面的扶梯而下,穿过半个院子就是他的卧房,卧房里照例是漆黑一片。他也不去掌灯,径直走到榻边正要坐下,忽然愣了:“是谁?”

    床榻上的棉被动了几下,里面的人抬起半张脸来,带着浓重的睡意嘀咕道:“你总算回来了。”

    百里霂在被子上拍了拍,哭笑不得地说道:“岳宁你胡闹什么,为什么睡在这里?”

    在黑暗中并不太能看清岳宁的神色,就连声音也是嘟囔着有些模糊:“我本来是来找你说话的,等了大半夜太困了,就先躺躺,你的床板真是硬……”

    百里霂掏出火折点亮了桌上的一盏灯,借着火光向他看了看:“等我半夜是有什么事么?”

    岳宁在光线中又清醒了一些,他揉了揉眼睛,手肘撑在枕上,没有立即答话,歪头看向窗外夜色,低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刚过子时。”

    “唔,”岳宁垂下眼睑,“还有五个时辰,我就要启程回京复旨了。”

    百里霂一怔:“这么快?”

    岳宁抬头看他,眼神有些迷糊的:“为了等你回城,我已经耽误两天了。”

    百里霂背对着灯光,看不清神色,俯下身看着他,轻轻答了一声:“是么。”他转身坐到榻边,伸手解自己外衣的衣带,“往里挪挪。”

    被褥里早就被体温捂得暖热,两人足尖相碰的时候,岳宁像是微微有些发抖,向旁边缩了缩:“你困么?”

    百里霂仰面躺着,双目微闭:“还好。”

    岳宁没有再接话,只在棉被里动了动,一双手小心地环上了百里霂的腰,低低咕哝道:“好像瘦了。”

    见对方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便靠过去将手臂又收紧了些,这一下正按在百里霂肋上的伤处,突如其来的痛楚让男人低低地嘶了一声。

    岳宁吃了一惊,忙收回手:“你怎么了?”

    百里霂伸手挡在腹上,摇头:“没什么。”他虽然面色还算平静,但额上的冷汗却是显眼,岳宁坐起身,细细地看了他一会,轻声问道:“你受伤了?”

    百里霂偏脸躲开他的视线,淡淡道:“一点小伤。”

    “让我看看。”岳宁抓住他放在腹上的手背,手上并没有使什么力气,像是怕弄痛他似的,语气微有些急切,“你让我看看。”

    百里霂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

    “你对我就这么生疏么!”他突然地恼怒起来,将被子一把掀开,穿着薄薄的单衣就要下榻。这样的深夜十分寒冷,屋里没有炭火,很快的那气呼呼的背影就发起颤来。

    百里霂拉着他的衣角将他重新拽了回来,低声呵斥道:“大半夜的,消停些。”

    岳宁转过身,眼睛微微发着红:“让我看你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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