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承贤篡位登基,虽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可是心里到底并不是那么舒服的,午夜梦回之时他也会梦见故去的元帝怒斥自己,也会梦见承奕浑身是血前来索命质问。

    外表的坚强之下,内心却并非没有软肋。

    那块龙佩仿佛在提醒着他这样的事实,让他心里多了一点畏惧。

    他招来了唐天霖,将今日之事与他说了。唐天霖回府之后听闻思芸进了,心里着急,便也一同过来静待在外,如今听承贤这么问他,说明沈家的事并非没有转圜余地的,只看皇上如何下决断了。

    “唐爱卿,今日唐思芸进说与沈家已有婚约,可有此事?”

    唐天霖愣了愣回道:“回皇上,从前小的时候是定过……只是……”

    “我只问你是不是真的?”

    唐天霖头顶都要冒出汗来了,无法只得说:“是有这么回事,芸儿中意沈家三郎,这才挑的他。”

    承贤顿了顿,仿佛是在思量什么,玉龙殿里一片肃杀的寂静,良久才道:“既然她拿了先帝的龙佩说要保沈家一族命,那朕也无法违拗,只是唐爱卿,你可想清楚了,你这女儿从此往后的一辈子也就算是毁在沈家手里了。”

    事到如今,再无他法,能将思芙救了便是大幸,唐天霖哪还会有别的主意?!

    承贤左思右想,以先帝龙佩为说辞,虽饶了沈家一族的命,可是沈家手中再无任何实权。

    削爵、贬为庶民,禁止朝中官员与其来往。

    只不过,好歹算是留下了一条命。

    在皇梅园那样冷的地上跪了这么久,思芸的双脚早就已经麻了。她出的时候,遇着了那时正要准备进去面圣的唐天霖,父亲的眼中是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也许是感激,也许是不解,可是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陆千寻跟在思芸身后,看她被丫鬟扶着,走得异常艰难,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她背在了身上。

    思芸的声音愈发沙哑,揪着陆千寻的衣领道:“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你自己能走吗?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就敢自己一个人跑进来,唐思芸你当你是谁?龙佩是龙佩,皇上是皇上,他现在才是一手遮天的人,你以为真有什么能约束得了他?莫说如此,就是你自己的命,刚才也差一点就丢了!你果真是为了那个沈琪连命也不要了?”陆千寻背着思芸朝门外的马车走去,一路上来往人、侍卫纷纷侧目,可他却毫不在乎,他只是心里疼得厉害。虽知道她是为了救人才说了那样的婚约,可若是……真有那么个万一,承贤答应了,那么她……是不是就真的要成为他人的妻了?

    思芸人在病中,也挣扎不了,玉翠在旁劝慰道:“姑娘快别多说话了,刚才已是受了极大的寒了。”

    “谢谢……”趴在陆千寻的背上,思芸低着嗓子轻声道,“谢谢你刚才在梅园……”

    “谁要你谢?!”陆千寻好没气地道,“唐思芸你欠我的还多着,你以为只一句谢便能算了?”

    思芸不再说话,终于让他将自己背到了门外的马车上。

    她的脸通红通红,大概是烧又起来了。

    “回去赶紧找大夫给你们姑娘好好瞧瞧,千万不要耽搁,还有她刚才在雪地跪了这么久,也别忘了同大夫说,免得往后落下病。”陆千寻嘱咐着玉翠,却不再看思芸一眼。

    马车的厚棉布帘子放了下来,他孤傲孑然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前,他可以不用对她这么好的,他甚至可以不用去理睬她的。

    蓦地,思芸仿佛记起了什么,喊了一声玉翠。

    雪地里,陆千寻回头走去,长长吁了一口气,可心里却波澜起伏,有太多的事情令他难以平静。

    “郡王,郡王……”玉翠从后面追上来,喊住了陆千寻。

    “怎么了,是姑娘有什么不妥?”

    玉翠的脸色颇有些为难,她摇了摇头,伸手递过去一样东西:“这是姑娘让我给郡王的,还有一句话也要带给郡王。”

    那一抹翠绿在这样的冰雪天气里显得那般触目,就如尖刺的针一般直直扎进陆千寻心中。这串碧玉翡翠手珠,每一颗都那么圆润亮眼,每一颗又都好像在嘲笑着他的失败。

    他本以为笃定会赢的,却未想到,最后还是没能猜透她的心思。

    “姑娘说,东西是郡王的,这般贵重她再也承受不起,特将东西归还,希望郡王能为它找到真正合适的主人。”

    真正合适的主人……陆千寻冷笑一声,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伸手接过手珠,犹疑片刻,狠狠一扯,那线便断了。十八颗碧玉翡翠如同挣脱了束缚一般,一颗一颗掉落在了雪地上,被那漫天莹白掩埋起来,再也不见。

    “告诉你家姑娘,我陆千寻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她既不要,也没有旁人再受得起!”

    陆千寻走了两步回了回头,朝玉翠道:“再带一句话给你家姑娘,他日她与沈琪成婚之日,我一定携礼道贺,喝她一杯喜酒!”

    这天晚上,皇上留了陆千寻一同用膳,看得出他的心情极是不好,脸上沉得仿佛天都要塌陷下来了。

    承贤笑了起来:“千寻,这里没有旁人,你同朕情分非比寻常,有什么话不妨同朕说一说,也许朕能解你之忧。”

    陆千寻摇了摇头:“我从前只当唐思芸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怎知道她真是烧糊涂了会做这样的蠢事?她以为单靠一块龙佩,就能救得了沈家,太天真了……”陆千寻仰头喝下了一口烈酒,心里也好似被灼了一个口子。

    “救得了……”承贤悠悠摇着杯中酒说道。

    陆千寻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皇上是下了狠心要诛沈家满门的,他是承贤不是承奕,怎么可能因为唐思芸一个小女子的几句话,就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呢?这不像是皇上的为人啊!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杀沈家了?”承贤顿了顿,说,“其实朕想了另一套对策来对付沈家,他们虽不用死,可不仅翻不了身,而且朕还可以知道到底这朝中上下,哪些人是站在朕这一边的,而哪些人是有异心,图谋不轨的。沈随可以不用死,甚至整个沈家的人都可以好好的,明面上那是朕施与的恩典,可是只要有一点的风吹草动,朕随时将他们一网打尽!千寻,朕是绝对不容许在身边有贰心之人啊!”

    承贤鹰隼般的眼神突然令微醺的陆千寻心里打了一个冷战,他果真比之从前更加冷静成熟了,这样的皇帝能够在治理国家的时候雷厉风行,使用非常手段,可却也能在铲除异己的时候,下手毫不容情。

    对沈家,他是在……欲擒故纵?

    圣旨传下,李氏终于喘了一口气,林氏带着思芙和玉亲自上门。林氏哪里还有之前那般的高姿态了,如今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更何况唐家救了沈家满门,还有思芸在这个时候肯下嫁沈琪,都是令她满怀感激之事,若不是还有从前名门贵妇的些许尊严,可真是恨不能给李氏跪了下来。

    李氏能再见到思芙好好地在自己跟前站着,心里再无所求,思芹早等着大姐姐回来,一见了她两人便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玉瞧了瞧屋子里,没瞧见思芸便拉了拉母亲的袖子低声问:“芸姐姐呢?”

    李氏听见了,便道:“芸儿之前染上了风寒,如今身子还没大好,还在屋里养病,这才没过来的。”

    “我想去瞧瞧她。”经此一事,沈玉也似乎少了许多往日跳脱的子,低低问道,征求着李氏的意见。

    “那自然是好,芸丫头一直惦记着你们,去瞧瞧她吧。”

    其实林氏今日前来,除了对唐家感恩戴德之外,另一桩便是想要谈谈思芸和沈琪的婚事。如今整个上京都知道,唐思芸怀有先帝龙佩,这才恳请皇上赦免沈氏一族,既如此,那思芸和沈琪的婚事再不能拖延,定要先定了下来,再给办了。

    李氏虽知道如今的沈家今非昔比,已是没落得不能再没落的了,就算当初她再想将思芸许给自己妹妹,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就当一切是为了大姐儿,也只能再结一次这门亲戚了!

    只李氏言语之中提起了琪似乎从小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不知这姑娘如今怎么了。

    林氏便道,说是青梅竹马,不过小时在一处玩过,都是不作数的,这些年早已是不来往的了,如今那李墨菡也被父母关在了闺阁中,听说正相看着亲事。

    李氏这才放下心来,毕竟思芸要嫁过去,她还是希望尽可能好一些,免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起了膈应,闹得心里不痛快。

    沈玉到了泠汀阁,只有红玉一个在外面打理着花草,便问:“芸姐姐呢?”

    红玉忙起身道:“呀,是玉姑娘来了,我家姑娘正在屋里歇着呢,这两日病还没大好,一直卧在床上,神不怎么好的样子。”

    “我进去瞧瞧她。”

    玉进了屋子,里边地龙、暖炉一起用着,倒是比外面暖和上许多。玉脱下了外面披着的鹤氅,到思芸床边坐了下来。

    思芸因才喝了药睡下,还没醒来,玉便也就安静坐在一边不去吵她。

    “芸姐姐的病可好了一些了?”

    玉翠回道:“这两日开始有了起色,大夫来瞧过说是再多喝两日的药应该就无碍了。若是姑娘知道玉姑娘来了,心里定是高兴的。”

    玉静静看着沉睡中的思芸,轻声道:“我只来瞧瞧,别去扰她了。待芸姐姐醒了,还烦玉翠姑娘说一声,就说我心里惦记着她,只是先养好了身子要紧,过几日我再来看她。”

    玉翠应着声,心里却道这玉姑娘可真是同从前不一样了,以前来泠汀阁总是拉着思芸又嚷又笑,叽叽喳喳就没个停歇的时候,可是今日再见,却觉得她沉静收敛了不少,再不同往日。

    以前就是同她们丫鬟在一起,沈玉也是有说有笑,今日来了,不过就只坐了片刻,也就告辞了。

    家中经此一劫,那以往如百灵鸟一般的沈玉,却是再也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早写完就早点放上来了,晚上继续努力,不出意外,明天还是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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