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咴哷哷……”公爵扬起前蹄,高声嘶鸣了一阵,才停步在李德明身前不远处,罗开先从容地翻身从它宽阔的背上跳了下来。
    理了理身上的衣袍,罗开先冲着快步上前的李德明走了两步,搭手抱拳冲着周围瞩目的众人做了一个不规范的罗圈揖,然后才朗声说道:“德明兄弟来得倒早,请为罗某引介夏州诸位贤达!”
    他没想要摆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给人看,也不需低三下四讨好任何人,反倒是用一种开诚布公的坦诚表现来向所有人彰示——我是外来客,带着合作的态度,没想过欺负谁,但也不要有人来惹我!
    这样的做派,不像草原上刀枪换来的对话那般粗豪,也不像与宋地文人一般的令人摸不清头脑,在一众人的眼中,倒像是邻家的兄弟过来走访,令很多人感到眼前一亮。
    知情识趣的李德明倒是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走在罗开先身边,开口便道:“罗兄请先,此为某帐下首席……”
    “不用德明兄弟细说,此必是张浦先生……”在外人面前,李德明改口称罗开先为罗兄,后者马上察觉到了,脸色八风不动,嘴角微翘,便颇为热情的接言:“早就听闻德明兄弟帐下有位足智多谋的谋者,寥寥数计便化解六合部之威胁,使潘罗支死于内乱,了却前任首领之血仇……今日得见,幸甚!”
    罗某人可不是单纯的礼节敷衍,几句简单描述就说出了张浦最得意的谋略之作,后者暗自警惕的同时却也大为欣喜,嘴上却还保留了汉人学士的自谦,连称“不敢……将军过奖!”之类。
    之前百多重骑带来的压抑气氛,被几句话语化解了太多,这处站立了三四十个夏州诸部贵人的小土坡上顿时松弛与欢快起来。
    在李德明的引领下,与一众高矮胖瘦不同的“贵人”见面,对罗开先来说不是什么麻烦事,也不需要他对每个人都摆出一张笑脸,他只需点头或者说上一两句就已经足够。
    而被李德明叫来的人则多是恭谨得很,并没有出现什么“狂妄之徒”站出来对着罗某人叫嚣,反而一个个如同乖宝宝——并非他们真的是乖宝宝,而是自入冬以来,随着一些商人的回归,来自西部的消息纷纷传回,加上之前百多重骑行进的气势,一个个部族的头人们好似改头换面变成了正人君子,让负责引介的李德明愈发笑容可掬。
    随着人数进程,罗开先到愈发感觉这种会面颇像后世在军中时与地方官员接洽的场景——一团和气下藏匿着无数小波澜,每一句言辞都可能预示着什么小陷阱。
    为防言多有失,越到后来,罗开先的话语越少,对于某些没有被李德明提示的人,他更是换上了习惯的木头脸孔。
    “罗兄,此为某之舅父,野利部现任族长,定难军右领军,野利悍石!”转了一圈,总算轮到最后几位,李德明有些幽幽然的站在罗开先身边介绍道。
    罗开先的目光落在野利悍石身上,发现这位党项族内最大的反对派是个身高约有一米八的壮硕男人,宽厚的肩膀、粗壮的脖子、一颗剃秃了顶发的脑袋上扣着一顶银色皮毛的帽子,四圈的头发被结成了十多只发辫,四十许岁的大脸上留着寸长的短髯,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时不时闪动的精光,显得这位并非外表所示那样的粗豪……
    “罗某见过……不知某该称野利将军,还是悍石族长?”罗开先问话的同时,同样眯了眯眼睛。
    “野利将军还是悍石族长,俺不在意,随你!”野利悍石右手抓着袍服的束带,左手扶着身侧悬挂的刀鞘,这是个随时可以抽刀攻击的姿势,他并未如其他人一般行礼,而是大声反问道:“俺也不知该叫你为罗将军,还是巴托尔将军?”
    “罗姓为某父姓,巴托尔则是母族名字,不知悍石族长有何见教?”明显的话不投机,罗开先却没有紧张,而是从容的应对着,不过说话的同时,眼睛余光扫视周围,他的亲兵除了一什人在忙碌地捆扎待斩的俘虏,余者都待在马背上,并且以什为组排成了警戒阵型。
    “哈,原来鼎鼎大名的罗将军竟然是个胡汉杂裔……”野利悍石张狂的大笑了两声,见到少有人响应,又紧接着说道:“不知罗将军自觉该是该是汉人,还是胡人?此来夏州,是欲刺探我夏州,交好宋人乎?!”
    话音一落,李德明和张浦没有任何反应,余下的“贵人”都纷纷改了颜色,含笑观望者还有,却少了许多,多数人的神色都开始不那么自然,迟疑者有之,愤怒者有之,甚至手按刀柄蠢蠢欲动者亦不乏其人。
    被野利悍石的话语挤迫到最被动位置的罗开先反倒没有任何变化,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一副淡然模样,其实罗某人心里反倒高兴得很——对手太弱没有一点挑战,那就显得太欺负人了。
    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变动,他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施施然地站在那里,左手虚虚地按着剑鞘,很随意的开口道:“听闻党项部族中野利家族素以勇敢善战闻名,不知何时有了如此犀利的口舌?罗某初从西方归来,所见不多,却也知道只有那些妇人才擅用口舌行事,莫非悍石族长也具备如此专长?”
    “哈!”四周的人乱成了一片。
    野利悍石说的话很是刁钻,处处埋设陷阱,罗开先却也不是口舌拙笨之人,根本不接对方的话茬,反而直接用讽刺挖苦的语气再套用草原男人的习俗来直斥对方是“长舌妇人”。这种针尖对麦芒的言语对持,消饵了一些人内心对罗开先的猜疑,他们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反而从心底涌出了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你……!”鼻孔里出气挤出一个字,野利悍石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张大脸更是涨得通红。
    作为草原男人的一份子,野利悍石本也是习惯用刀子说话的人,只是因为这种场合不适合动刀兵,才在莆一见面就冷嘲热讽,本以为熬夜想出来压制罗开先的话语,必定会勾起族人同仇敌忾之心,只要罗开先稍微软弱想要解释,或者发怒发火暴起伤人,都可以达到他的目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罗某人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反是满面轻松的用几句反讽就掉转了话题,不善言辞的野利族长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果只是内部争端,罗开先或许会见好就收。但,这次显然是不一样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按照罗某人之前与李德明的约定,他也不会善罢干休。
    几句话之后,见周围人的情绪开始缓和,罗开先的脸上倒有了怒色,“罗某受邀前来夏州为客,本不欲与党项诸部妄起争端,但是你,野利悍石,先是派人袭某营地,今又辱某爷娘,诽议于某,欺某长刀不利乎?!来!来!来!与某一战,不死不休!”
    话音一落,他右手抓着的长鞭扔到了野利悍石的脚下——这是这时代草原宣战的最常用仪式。
    “战就战!胡汉杂裔,俺不怕你!”憋了半天说不出话的野利悍石怒喝一声,“噌”的把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
    “战!战!战!”罗开先的亲兵开始兴奋的大声呼喝。
    “族长且慢!”一声呼喝之后,野利悍石身后跑出了两个人,分别抱住野利悍石的臂膀,其中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男人大声吆喝道:“那罗将军,俺家族长口舌有亏,若要一战,也非不可,只是胜如何?败又如何?”
    居然在这个时候跑出一个还有些理智的人,罗开先瞟了瞟几步外的李德明,见后者摇头反而一脸莫名表情之后,他便无谓地问道:“你何人?能替你家族长做主?”
    另有人上前接替了鹰钩鼻子的位置,勾鼻子男人则冲着罗开先抱拳揖礼,“俺,野利兀基,悍石胞弟,遵族老旨意,特来化解与将军之恩怨,俺兄性格暴戾,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将军宽宏,谅解一二。”
    这是兄弟萧于墙,还是还是表演兄友弟恭?罗开先一时看不明白,暂也不想细究背后的故事——毕竟那与他无干,而且,这并不妨碍他实施自己的计划。
    想要凭借几句话就揭过之前的一切?
    罗某人才没那么心软,看着挥动手臂挣扎的野利悍石,还有故作镇静侃侃而谈却站得甚远的野利兀基,他心底暗自嗤笑一声,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愤怒,“凭地呱噪,袭某营地,辱某爷娘,岂是区区话语能够平息?”
    “将军何必如此强人所难?须知夏州乃俺党项族裔栖息之地,将军不惧犯众怒乎?”野利兀基口头上仍旧保持着平静,但一双不停转动的眼睛却出卖了他。
    “众怒?哈,笑话耳!”罗开先右手一划,冲着李德明和之前见面诸人比划了一下,“罗某与德明兄弟还有诸位党项贵人甚是友好,唯独你野利部不依不饶,谁为众?”
    一切都摆在了当面,强自镇定的野利兀基顿时没了言语。
    打铁需趁热,罗开先也不多言,“蹭啷”一声抽出腰侧悬挂的长剑,剑指野利悍石,大声喝道:“野利家的男人敢说不敢认吗?胜了某,所有俘虏一概放回,若悍石败了,某也不多要求,你野利部须换一位族长,今后事务需听德明兄弟指令!”
    “族长之职,乃野利部家事,怎容将军外人横加干涉?请恕难以从命!”野利兀基倒是难得的好教养,居然破口大骂,而是保持着礼节婉拒。
    “哈!”从一开始招呼野利悍石,罗开先就没想讲理,这会儿更是懒得多说了,踏前两步,大声喝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刀剑之下,真理自现!”
    “哇呀!都不许拦俺!”野利悍石再也忍不住了,作为野利部的族长,他何曾被人用刀剑指着鼻子说话?何况又被人指责没有担当,再没反应,他这个族长的威望必将丧失殆尽。
    喊叫一通,野利悍石提着手中长刀就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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