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荥阳这个古典城市最豪华的高档酒楼里面,一边透过窗子俯瞰四周的众生百态,一边倾听精明店伙客串茶博士恭恭敬敬讲述此时的民俗民情,再品尝着这时代的精品团茶,其中的悠然后世绝对难寻。
    其中的韵味,更不是所谓酒吧中奢侈品加美色所能构造得出来的。
    一时之间,罗开先也免不得有些醺醺然。
    听了一会儿店伙丁三的讲解之后,结了之前的饭钱,顺便又打赏了一颗银豆子,让这机灵的子自去忙碌。他自己则翻看着桌上的几样团茶样品,顺便斟上一杯泡好的极品凤团,借着清澈的口感和茶香,细细的翻想着近日的琐事和远景的规划,倒也颇有所得。
    有着屏风阻隔,同层的餐客来了又走,却不值得他去在意。这样悠然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从楼梯处传来几下颇为沉凝而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这沉重脚步声的还有连串的细密而琐碎的声响。
    罗开先没做过警察,不过却并不妨碍他通过听力来判断某些事情,更何况还有精神感应作弊,只是稍一留神,便察觉到是应该一个老人带着两个仆从正在向上走。
    值得他注意的却是老人的脚步并不像很多年迈者那样粘滞而又无力,这老人的脚步反而是沉重而有力,他身边的随从细密琐碎的步伐却还很轻盈,这就有些不一般了,所以罗某人的第一个判断就是,上来的人都是练过手脚功夫的。
    他这么在心底嘀咕了一下,眼睛却始终在盯着窗外的风景,倒是没人发觉他的举动有什么怪异之处。
    不过上楼的步伐到了这一楼层之后,稍一停顿,便冲着自己这方屏风半包的位置走了过来。
    通常人们在这个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去抬眼张望,罗开先也没例外。不过,转头去看的时候,他才留意到来的人至少有七十岁,在这个时代可是并不多见,而且不同寻常年老力衰的人,这老人除了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以外,只是稍稍有些驼背,余下身材神态却并不显得衰老,反而高大壮硕的像一个士兵,没错,罗开先的第一直觉就判定这是一个老兵。
    而正当罗开先感觉奇怪想要问话的时候,对面的老翁笑着开口了,“老夫丁奎,添为本店东主,敢问哥可是灵州使团中人?”
    不论是否唐突,人家笑脸开口了,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的,所以罗开先也相应的站起来,拱了拱手,“灵州卫四郎见过长者,不知店东有何要事?”
    不同于罗开先拱手行礼的随意,老丁奎眼睛一亮,身体挺直,规规矩矩地以平辈方式回了一礼,根本没给罗开先闪身推脱的机会,开口便道:“卫四郎?竟是汉家子?看哥孤身独坐,可容老夫坐下一叙?”
    店主人开口了,又是礼敬有加,罗开先当然没有不允的余地,何况他在这楼上孤坐,本就是想寻个本地人聊聊,所以也就表现得从善如流般道:“请,卫某是客,丁老丈贵为店东,自是客随主便!”
    老丁奎也不玩虚礼,施施然在罗开先对面坐了下来,直接吩咐随从让店伙重新换了新茶,再端上来七八个香片、果璞直了冷盘作为茶,才开口对罗开先道:“老夫来得唐突,看哥喜欢饮茶,来尝尝这个……这茶可是产自壑源的极品石乳,不是店中那些常见货色,而是出自皇宫赏赐的贡品,还有这水也是来自西山的野泉……”
    罗开先同样不客套,待茶水斟好,端着青瓷杯子嗅了嗅,便了一口,顿感口中浓香满溢,心胸舒坦。心中也得出一个结论,好东西是无分时代的,所谓贬褒,都不过时人评罢了,在他这时的感受,所谓石乳完全远比后世所谓的极品大红袍口感更好,当然后世他是没可能喝道真正的极品的。
    品味了这时代级的饮品之后,罗开先对面前这老丁奎的来意有了几分兴致这老丈拿出珍藏的物品与自己这初识之人,怎会别无所求?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之类的道理,他是门清的很,不过在他来,得失远不是这世人能够看得清的,除了安危无大事才是他的底蕴,所以他在多数时候是直截了当而又毫无顾忌的,“丁老丈贵为这福贵居店东,又能拿宫廷贡品做私藏,想必是宋国勋贵,卫某不过一远路而来的无名子,何能享用老丈如此优待?”
    这话的虽然有些修饰,但内里的含义与指着鼻子问人“找我干嘛”没甚两样。
    不过对于老丁奎来,些许话语冒犯真的不放在他心上,反而罗开先的直言直语引起了他的好感,挥手打发走侍立身旁欲要发怒的随从,面带笑容地回道:“老夫别无他意,只是昨日见了灵州客人举止不凡,之前也曾听人传言,却不知真假与否,哥可否为老夫验证一二?”
    “传言?不知老丈听过何许传言?”对于旁人的评价,罗开先也是有好奇之心的。
    老丁奎抿了一口热茶,从容道:“三个月前,有西来胡商入本店住宿,曾与老夫闲谈,起有先唐遗民队伍东归,于西域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不知是否哥所部?”
    “确有此事!”仅用四个字,罗开先就回复了对方,他本就没想把过往当作什么机密,何况当初在哈里河与赫拉特一战,确实可以算是杀人盈野血流成河了。至于眼前这老丁所的什么胡商是谁,他一兴趣都无丝路之上每日里东来西往的商旅多如牛毛,他还没有控制整片河西,关系那个毫无意义。
    “嘶……”老丁奎倒吸了一口冷气,震惊之余免不得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所谓‘哥’身材远比自己高大,壮硕更是远胜昔年同僚,一张脸虽看着年轻,但黑若深潭的眸子却又难以辨明的深邃。
    这不合情理!他老丁征战三十载,荣养三十载,见多了世间英雄枭雄,见惯了刀光剑影和鬼魅魍魉,眼前这位看着不过二十许的‘少年’,怎会让他看之不透?老丁奎感到颓然的同时,又激起了他不服老迈的好胜之心,“哥莫要诓我,据老夫所知,灵州所部不过十余万许,还要算上老幼妇孺,如何能在西域杀得血流成河?”
    罗开先也认真的瞧了一眼这老丁奎,只听话,他就明白,眼前这位多半是赵宋的武勋贵族,按眼前这位的年纪推算,没准还跟着赵光义甚至赵匡胤征战过,仅凭这位还保持得不错的身体状态和气质,还有依旧锐利的眼神,就能看出这位当年也是一位骁勇人物,寻常人恐怕在这位身前话都不会利落。
    不过对于他罗某人来,却毫无压力,他甚至不屑反驳对方的质疑,而是认真的道:“我家将主率部东行,路遇西域部族挑衅之事不知凡几,拉伊城……哦,老丈或许不知,那是波斯人的城市,有商匪勾结欲劫掠财富,适时有至少两千人埋骨于野,而波斯人畏惧不敢追击,之后,及至乌浒水,老丈可知乌浒水?”
    老丁奎有些呆愣,想了一下,木木地回应道:“老夫曾读前唐战纪,乌浒水莫非是那条前唐安西军辖地界河?”
    “然也!”看来这位还不是只知道轮刀子砍人的莽夫,至少读过书有些见识。罗开先按住心中悠扬,左手平摊在桌面上弯曲了几下当作计数状,认真回道:“如今乌浒水上下皆为突厥人所制,而突厥人之中又以土库曼部为雄,其汗王马哈穆德遣将调兵十万,欲阻我部东归之路,我家将主率兵万余,智破敌众,突厥大部死伤应不少于六万,乌浒水畔有城名赫拉特,其城外死尸遍布,乌浒水同其支流哈里河,水红至少三日!老丈若听胡商传言,当为此战!”
    他这段话不涉及战法,只用数据罗列,再配合他那副‘不屑于哄你’的傲然,老丁奎质疑的想法瞬间变得不再确定。
    不过这老丁也不是别人几句话就能服的没有主见之人,他默默地记下了‘赫拉特’这个地名,转又问道:“哥你这话大有出入,所谓战场无父子,杀了六万突厥人,贵部损伤定然不少,为何不曾提起?”
    “因为损伤实在不值一提!”罗开先傲然道:“赫拉特一战时日不久,我部战死者不过数百,伤者亦不过千把,况赫拉特之后,投者甚众,我部实力无损,反而愈发涨大,老丈当有体会!”
    老丁奎确实有体会投靠胜者获取更多生存机会是战时的常态。很显然眼前这年轻后生确实不曾谎,沉默了一会儿,为了缓和有些尴尬的气氛,提起茶壶给罗开先斟了一杯,老丁奎慨叹着道:“所谓空穴来风必有根由,古人诚不我欺……倒是老夫瞧了天下人!还谢哥诚言相告,请茶!”
    “谢老丈!”罗开先端起茶碗续饮了一口,随口宽慰道:“老丈无需介怀,相信双眼总比迷信谣言来得稳妥,我灵州之人亦同是如此。”
    这子是得了便宜卖乖吗?老丁奎的笑容变得有些苦,居然让一个后生晚辈安慰了,他有些不甘心的继续试探道:“卫哥口舌伶俐,不知在灵州使团中身居何职?”
    罗开先笑笑,道:“老丈谬也,卫某可难得称口舌伶俐,不过秉直而言,何谈伶俐二字?至于使团之中,某不过一闲职,区区购粮之官罢了!”
    “子胆敢欺我老朽!”老丁奎有些恼了,拍着桌子道:“你这厮身材高大魁梧,手上老茧亦证明是常用刀兵之人,怎会仅只购粮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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