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全了才精彩。一个人也总得有点错处,才生动。可是有些错,不是生动,是笑柄。这一出戏又没办法排练,也不能重新来,所以,可能叫我砸场子的人,我离她远点儿,难道错了?”

    云生坐到桌子上,沉吟一下,问:“这样的话,太真,你又为什么讨厌自己呢?”

    她抬起头,轻声说:“我没有想到会伤害别人。而且,也不是原则错,是我自己错,我可能本身就不是我认为的那种人,我以前……太高估自己。”

    云生微笑,“你高估过么?”

    她越发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很好的人,我知道自己的缺点,也不苛求自己克服,我容忍自己犯某些错误,毕竟有时候,不得不错……可是为什么会成了这样?”

    云生问:“那你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她反倒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眼神登时又灰下来。

    她要真想得清理得顺,也不会来找他了。云生叹口气:“小孩儿,其实你原来没觉得自己错,是不是?”

    太真眼睛一闪,看着他。云生沉吟:“你本来就是会瞧不起人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也瞧不上我么?”他笑笑,揉揉那家伙脑袋,道:“不过你有你瞧不起的资格,对不对?人就算没什么大错,泼辣,犯浑,也都够了——不比你,你压根儿不犯错,所以你觉得自己有资格瞧不上她。是这样吗?”

    太真咬紧嘴唇,几乎连脖子都红了,却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这一次,你觉得自己错了,还错得挺厉害,错到了叫你没资格对别人做任何评判——嗯,你可能自己想,为什么会帮做错的那个?然后想到,不是因为情分,是因为亏欠。你亏欠她。你们不是朋友,起码你不当她是朋友,甚至你们都有隔阂了,但好像你没有表现出来,所以你觉得这是一种虚伪;你有化解你们俩隔膜的办法,不过没说,甚至可能是期望以后远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你有你的苦衷,嗯,或者私欲,所以你也觉得亏欠。虚伪和私欲导致了你的亏欠,亏欠使你帮了错的人,做了错事,背离了你的原则——对你来说,这可能就是很严重的结果了。”

    太真不出声,云生从桌子上下来,蹲下去,瞧着她眼睛,轻声道:“可是小孩儿,你可能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这点儿虚伪和私欲,只是你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你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坏——或者你想到了,只是觉得没办法改,去了这点虚伪,大家会尴尬,没了一点私欲,也根本不可能,是不是?”

    她突然就静下来,仰起脸,道:“是,我毕竟是人。”

    云生点头,“对,所有的人都会做错事,包括我,甚至许先生,都曾经错得很厉害,但我们都还活得挺好,而且不耽误自恋。你干吗对自己那么苛刻?”

    她不说话,云生坐回去,又说:“还有,小孩儿,别把自己想那么坏,你没你想得那么冷酷,反而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其实很多人都有你说的那种虚伪,他们都不觉得亏欠谁——”

    她一反常态,低头听他垂训。云生知道这小孩儿一向自视甚高,生怕她钻了牛角尖,温言絮絮开解了良久,忽然觉得不对,再看那丫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盯着桌子腿不知道想什么。他一口气噎在那儿,又是无奈又是欣慰,敲敲桌子,道:“回来了回来了。”

    太真若有所思,问:“你也错过?错得自己看不起自己?”

    云生忖着她没事儿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当然,我经常看不起自己。”

    他还真说得出来。

    云生眼多尖,瞧见她嘴角一挑,知道她在笑,郑重道:“真的,我有时候很看不起自己。不过,与其相信另外的什么人,还不如干脆信自己。不是有句诗么?世间有人浑过我,嚣张何独是云生。”

    太真禁不住笑出来。他扣着双手垫到脑后,微笑:“小丫头,你呀,就跟你名字一样,太真。水至清则无鱼——人这一辈子,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谁都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你可能知道自己100年后什么样子,可是十年后呢?五年后呢?一年后呢?甚至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一会儿出去会看见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一辈子几十年,变数太多,所以中国人说盖棺定论。你才几岁?就敢说自己是坏人。”

    太真脸上越发红。

    云生看着她,轻轻摇头,目光里含着一点笑意,良久,才轻声说:“小孩儿,看来许先生说对了,你还真是像我。”

    他语气柔软而惆怅,仿佛欣慰,却又隐约带一点遗憾。

    在当时她不知道他的遗憾是为了什么,直到后来,临别时与姚远一起喝酒,姚远说:“说起来真好玩,许先生觉得你像庄师兄,庄师兄却觉得你像许先生,现在看起来,到底还是庄师兄了解你——”

    可是许先生跟云生是不一样的,她那时候已经知道,有多不一样。

    而她果然也像许先生。

    相对说君好

    小卢没有来她这里借钱,一连好几天,她们都没有再见到。

    虽然两个人越来越隔膜,但若真的就此陌路,太真心里还是有一点失落。幸好那阵子是学校的学术活动月,她上课是上课,不上课便赶着去本部听讲座,忙得一塌糊涂,也就把别的事先放下了。

    那天是资环院一位著名校友的报告,恰好下午他们是邓论课,便跷了课过去。那位校友主攻大气科学,曾经去极地考察,因此当天科学馆挤得风雨不透。一站两个小时,却丝毫不觉疲惫,尤其资环院学生,争先恐后提问,两只话筒在人丛中传来传去。校友口才平平,举止木讷,然而说起专业与事业,照样滔滔不绝,仿佛一根不起眼的灯管通了电,刹那间光芒耀眼,赢来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五点钟报告结束,随着人流出了科学馆,阳光迎面照来,叫人有一阵子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太真怔怔走着,忽然眼前一暗,吓了一跳,一抬头,却是杨素正看着她笑。

    “怎么吓成这样?”杨素难得心情大好,笑得满口白牙,越发显得皮肤黑。

    太真倒没跟他计较,问他:“你也来听报告?你们没课?”

    杨素摇头,道:“资环的报告,我听了也没用。我们正打算请钱先生周末去校区做系列讲座呢,你有时间去听听?”

    钱先生是量子物理方面的泰斗,已经七十多岁了,还在坚持为本科生授课。那会儿还是大一第一学期,太真有一次去一食堂吃饭,赶排队的时候跟一位老人撞上。老人清朗瘦削,精神矍铄,穿得十分朴素,雪白的短发与胡茬,满面笑容,看不出来是老师还是校工。太真忙退后,微微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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