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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凶嫌 (3)

    曾泰大步流星地走了。杨霖跪在地上发呆,许久,才听到头顶上传来狄仁杰凝重的话音:“杨霖,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那半封书信。”杨霖抬起头,却见狄仁杰面沉似水:“假如我没有猜错,那封信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吧?”

    杨霖浑身一震,忙又垂下眼睑,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继续往下说。实际上,在金辰关外充当赌场的破庙内,沈庭放就交待杨霖,让他到洛阳去找一个叫沈槐的人,并给了他一张字条作为凭据。按沈庭放的说法,杨霖只要联络上沈槐,随后的一切听沈槐的安排就行了。杨霖并不知道沈槐与沈庭放之间的关系,也完全不清楚自己在洛阳要完成什么任务,只不过充当一件任人摆布的工具罢了。

    但是杨霖闯入沈宅致沈庭放死亡,又拿走了紫金剪刀和半封书信,却使他意外窥伺到了整件事情背后的部分秘密,书信的确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因为抬头便是:槐儿见字如晤。整封信字迹潦草,语意混乱,似乎是在极大的震惊和恐慌中写出的,但杨霖还是能大约看出,沈庭放是想对沈槐说,因有重大变故发生,原本设想好的计划必须全盘推翻。并且他提醒沈槐,他们二人的处境堪忧,都面临着极大的风险,他要沈槐千万多加小心,及时准备退路,提防遭到灭顶之灾。沈庭放用异常惊惧的口气写道,今天他发现了一个最可怕的事实……信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杨霖说完了,狄仁杰沉思片刻,问:“关于这封信,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杨霖拧眉思索,迟疑着道:“那信我看了不下几十遍,几乎能倒背如流,内容就是方才所说的。我很久以后才推想到,信中所说的计划,是不是就是沈庭放指使我去沈槐处所做的事情?”狄仁杰一声冷哼:“很有可能。也就是说,沈庭放刚刚把你安排好,却因为某桩突发的事情而改变了主意,打算写信给沈槐,撤销计划。偏偏他意外死亡,连信件亦被你取走,于是沈槐在不知就里的情况下,仍然将计划执行了下去。哼,这也就是过去几个月,你出现在老夫面前的始末吧?”

    “狄大人,我……”杨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狄仁杰喟然长叹:“你误入歧途,又一心想找回母亲的宝物,才受人胁迫,做下种种可耻的事端。追究起来,你不过是个傀儡,真正居心险恶的还是那幕后之人啊。”杨霖冲动地道:“狄大人,晚生在狄府的时候,深受您的关照,真真是羞愧难当,日夜受着良心的折磨。而那沈槐将军就在您的身边,晚生见您对他十分信任,晚生想来,即便晚生向您坦白,您多半也不会相信我。而一旦让沈将军知道了,别说我命休矣,我娘的宝物,乃至我娘的命,恐怕都有虞,所以我左思右想,却始终不敢启齿!可谁知就算如此,到头来还是没能保住我娘的性命,呜呜呜……”

    狄仁杰微微颌首,思忖着又问:“有一点我不明白,何氏如何来的洛阳?怎么会到沈家帮佣?你又如何认定一旦招供,你娘必有性命之忧?”“咳,狄大人有所不知,我娘是来洛阳找我的,并且她一直就在沈将军的堂妹沈小姐家帮佣。那、那沈小姐便是沈庭放的女儿啊!”杨霖这才将那日在选院碰上母亲的前后经过对狄仁杰细述了一遍,最后道:“狄大人,您方才说我一直心存侥幸,真正是一针见血。我就是断定沈槐将军绝想不到去年除夕夜的真相,沈庭放的信件亦在我的手中,所以才敢与他周旋,企图火中取栗,将母亲的宝物弄回来。当我得知我娘在沈小姐那里帮佣,沈小姐对她很好时,更确定了这一点。因此我想,只要能熬到会试结束,就算沈将军不给我宝物,我如果进士得中,从此走上仕途,到时候再脱身也不迟。不过我还是留了个心眼,让我娘会试一过,就离开沈家去找赵铭钰兄,在那里等待我与她团聚。而我自己则打算在张榜前后,设法逃离狄府。”

    “哼,杨霖啊杨霖,你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盘啊!”杨霖捶胸跌足:“狄大人,晚生此刻方知自己有多么荒唐,就这样活生生害死了为我含辛茹苦一辈子的亲娘啊!”话音未落,他再度涕泪纵横。狄仁杰腾地自案后站起,在杨霖面前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杨霖,你口口声声说老娘被你所害,那么说你知道自己母亲是如何死的?”杨霖抹一把眼泪,恶狠狠地道:“我娘在洛阳城无亲无故,除了沈槐和沈珺,有谁会残忍地杀害她这么个孤苦孱弱的老妇人!”“哦,那么你倒说说,沈氏兄妹为何要杀害你老娘?”“这……”杨霖语塞,随即斩钉截铁地道:“必是那沈槐发现了我与沈庭放的死有关,想杀了我老娘报仇吧!”

    狄仁杰连连摇头:“杨霖,你真是糊涂到家了,偏偏还喜欢自作聪明!”杨霖低头落泪,再也说不出话来。狄仁杰锐利的目光投在年轻人的身上,只见他萎顿于地、涕泗滂沱,悲痛欲绝的模样既可鄙又可怜,狄仁杰不禁长叹一声:“从踏进赌场的那一刻起,杨霖,你便一错再错,终至今日之局面啊。不过,你总算还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啊?狄大人?”狄仁杰仰首,慢慢吟出:“

    聚铁兰州完一错,书罪须罄南山竹。

    错成难效飞鸢悔,罪就无寻百死赎。

    古庙俨俨存社鼠,高墙峨峨有城狐。

    此身已上黄泉路,待看奸邪不日逐。”

    杨霖大惊失色:“狄大人,您还记得这首诗?”“当然。”狄仁杰那疲惫的话语在杨霖的耳边激起阵阵回音:“你这首诗里所要表达的,不就是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悔意……还有便是想提醒老夫,身边有小人吗?”“是。”

    狄仁杰负手而立,仿佛在自言自语:“对你来狄府的过程和目的,老夫始终深有疑虑……”杨霖迫不及待地表白:“狄大人,其实晚生也不知道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沈将军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知道你不明就里,但这不重要。关键是你的那首诗提醒了老夫,让老夫头一次将目光转移到了沈槐的身上。”杨霖情不自禁地瑟缩:“啊?狄大人,您、您早就知道了?”

    “是想到了,但老夫也无法确定沈槐的目的,就安排人暗中监视。会试前夜沈槐去找过你,并且授意你给老夫写了封辞别的信件,是不是?”杨霖叫起来:“是,狄大人,您连这也知道了!”狄仁杰语带苦涩:“这很容易办到。你写信时力透纸背,字迹大半印到下面的纸上。狄春乘你离开时,将纸取给了老夫,从中辨认出你所写的内容其实并不难。就是这封辞别信,让老夫担心沈槐对你起了不良之心,所以才在会试现场抢先出手,将你救下。否则的话,真很难说现在又是何种情形!”

    杨霖连连叩头:“狄大人,晚生欺骗了您那么久,您却伸手相救,晚生真是、真是……”狄仁杰无力地摆了摆手:“不过,我并不认为沈槐知道你与沈庭放的死有关,据我推想,应该是他改变了计划,不想再利用你,甚而是想杀人灭口吧。”

    “恩师,恩师!”正在此时,曾泰焦急的叫声从院外一路传来。狄仁杰疾步迎向门口:“哦?曾泰,什么事?”曾泰满脸懊恼:“恩师,咱们晚了一步!”“赵铭钰走了?”“那倒不是。赵生因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倒多留了几天,要到后日兰州考生走完后才走。可是……杨霖的包袱已经不在他那里了。”“那在哪里?”曾泰瞥一眼杨霖,又看看狄仁杰,有些尴尬地道:“赵生说,他会试结束后拿到包袱,觉得很奇怪,就、就上交当日负责考场秩序的沈将军了!”

    狄仁杰的身子晃了晃,曾泰抢上前扶住:“恩师,您……”狄仁杰定定神,轻轻推开曾泰的手,沉声道:“如此看来,杨霖怀疑沈槐是杀害何氏的凶手,倒有些道理了。”“啊?恩师的意思是……”狄仁杰一字一顿地道:“紫金剪刀既然是沈家原有的物件,沈槐肯定认得。再加那半封书信,我想沈槐必定得出结论:杨霖便是杀死沈庭放的凶手!他因此而杀害何氏报仇就可以说通了!”

    “娘……”杨霖哭倒在地。曾泰手足无措地望着狄仁杰,只短短的半天工夫,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又密了许多。许久,只听老人仰天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转向曾泰,异常艰难地道:“曾泰啊,既然有苦主诉称本阁侍卫长沈槐为杀人凶手,你便下令去抓捕凶嫌吧。”

    洛阳城外,邙山西南方向的山坳中,有大片的红叶林。每年秋季红叶盛开之时,只见泣血遍野、焱如山火,随着秋风荡起火红的波涛,这景色如诗如画,整个九月都引来游人如织,流连于山林之间。

    红叶林的西北角,地势陡升的半山腰中,有座护林人登高瞭望的小角亭,后来不知何故又被废弃。从游人聚集的红叶林往此处来,没有平坦的山路,其间杂草纷陈、乱树阻挡,需手攀脚磴才能靠近小角亭,因此周遭人迹罕至,及其僻静。

    此刻是正午时分,小角亭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被秋风吹入的红叶,阳光从破损的亭顶上泻入,将红叶映得金黄斑驳。寂静无声的亭中一人**,身姿挺拔、衣裾翩然,虽穿着武官常服,却有文生的儒雅气派。这人面貌端正,顾盼自如,只从一双眼睛的最深处,隐隐泄露出不安。他,正是沈槐。

    沈槐应约而来,已在小角亭中等候了一阵。他表面上不露焦虑,似乎还在优哉游哉地欣赏风景,一颗心却早跟开了锅相仿。右手攥紧的拳头里是一枚小小的银翅飞镖,正是它昨日夜间穿过窗纸,给沈槐送来一封短信,邀约今日之会。沈槐当然认得这种内卫组织的专用飞镖,并且知道,只有最高等级的人物才能使用银翅飞镖,在整个大周朝内拥有此物者,绝不会超过三人。沈槐无法预测,今天自己将面对何种险局,但被内卫盯上就意味着别无选择,只能前来赴约。

    正是会试之后,意外落入他手中的紫金剪刀和半封书信,才使沈槐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否则,他大概至今还做着志得意满的春秋大梦。利用杨霖来实施的“真假谢岚”计划,本来是沈庭放为沈槐精心安排的,准备等沈槐在狄仁杰身边站稳脚跟后,便开始一步步实施。可沈庭放却在去年除夕夜突然意识到,这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个巨大的错误!沈庭放写信给沈槐,就是为了澄清这个错误,并企图阻止沈槐。哪里想到阴差阳错,沈庭放暴死,杨霖仓促间把这封关乎性命的书信扣下,为了取回母亲的宝物,还自己送上门来促使沈槐按原计划行事,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沈槐回顾来到狄仁杰身边的日日夜夜,品味自己的心路历程,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最初得不到信任的彷徨和失落;陇右道上难能可贵的心灵贴近;再到孟兰盆节之夜狄仁杰的推心置腹,原以为终于突破重重心障,取得了狄仁杰莫大的信任,即便这其中有投机取巧的因素,沈槐还是感到巨大的成功。至于狄仁杰究竟是把他当成沈槐、还是谢岚;甚而是又一个李元芳,沈槐都决定不去计较,因为毕竟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过多次反复,千回百转难以尽述,而真正重要的是,最终都是他本人将得到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好处。

    可当沈槐展读那封迟到了大半年的书信时,他才毛骨悚然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地一厢情愿、愚不可及。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定再也不和狄仁杰周旋下去了。沈槐认为,狄仁杰早晚会获知全部真相,而他必须在此之前离开狄仁杰,摆脱关于“谢岚”的一切,并为自己找到一个比狄仁杰更有势力的靠山。因为简单地一走了之、从此亡命江湖绝非他所愿,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他追求了这么久,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舍得轻易放弃?!还好现在他手中有了一张新的王牌:周靖媛,以及她所拥有的、那份具备神秘力量的“生死簿”。与周靖媛定亲、赶走沈珺、和狄仁杰闹翻……沈槐破釜沉舟、硬着头皮往前冲,接下去,就是利用“生死簿”好好做文章了。周梁昆曾经向他透露过“生死簿”的内情,沈槐深知这样东西的价值,利用它肯定能换来朝中最有权势人物的支持,不论是李、武还是二张,任何一派都会对“生死簿”极为重视。当然,与虎谋皮是风险极大的,周梁昆的惨死就是前车之鉴,沈槐犹豫再三,还没有想好行动的策略,却未料别人已抢先动手了。

    “沈槐将军!”一声低沉的呼喊划破脑海中的重重迷雾,令得沈槐全身一绷,他本能地应道:“何人唤我?!”佩剑顷刻出鞘,剑尖犹在不停地轻颤。只不过电光火石间,沈槐已通体大汗,自己在沉思中竟丝毫不觉有人靠近,如果对方安心置自己于死地,他此刻已横尸在遍地红叶之中了。

    角亭外的四个方向,东西南北的红叶林中,同时站起一队全身黑衣、面罩黑巾的武士,将角亭围了个严严实实。沈槐强作镇定,冷笑一声道:“朗朗乾坤,打扮成这个模样,你们就不怕太显眼吗?”面对他而立的那队黑衣人,正中间的一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了:“朗朗乾坤是没错,不过似乎与沈槐将军没什么关系。要说起来,咱们本来就是一路人。”

    “一路人,我和你们是一路人?!”沈槐想要仰天大笑,可惜鼓不起那气势,也知对方暂时无意杀人,便恨恨地道:“少废话,干脆点说吧,把我约来此地究竟想干什么?!”皂巾遮掩的口鼻之上,黑衣人的眼睛倒是流露着笑意,仿佛面前是一只任自己逗弄的小狗:“听闻沈将军素来极有涵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嘛。看来狄仁杰大人调教人的本领很一般,很一般……”沈槐把剑一横:“究竟有事没事?否则沈槐就此别过了!”说话间,他举足跨出角亭。

    没有回答,只有红叶和黄草细簌舞动,好像涟漪微荡,眨眼间四个方向的黑衣人便齐聚到了沈槐的面前,挡住去路。沈槐的额上青筋暴起,果然是来者不善,今天恐怕无法轻易脱身,他咬着牙又问一遍:“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想问你要一样东西!”那声音阴森入骨,仿佛是来自地下的回响:“生死……生死……”凉气直冲沈槐的脑门,他再往前看去,黑衣人仿佛已成倍增加,阻隔了满山红叶的绚丽景致,暗沉的死气铺天盖地,顿使白日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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