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对不寂来说,只是无聊透顶的寿宴,并没有让他记住多久,更不知道他的偶然参与,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好奇了。

    这之后,不寂拜别墨老,独自一人走在昏暗的路上。四周寂静无声,街上无一人影,不寂停下脚步静静站了一会儿,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全世界都暗了下来,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理由,便是膛里那颗脉动的心。

    不寂自嘲地笑笑,何时他也这般自弃厌世了,不是说好要为自己好好活着的么。摇了摇头,他抬起脚步转进回院子的小巷。

    这是一个暗巷,两侧高高的木楼并没有遮掩住整个夜空,两楼之间的夹缝处有一道窄窄的夜空。那是丝绒般的深蓝,几点星子碎钻般撒在上面,散发着冷冷的光。

    梦境一般……这样的夜太静,静得让他分不清是在哪里。现实?还是梦境……

    仿佛是如此的近,伸手便可以触到星星锋利的边缘……又好像如此的远,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距离。不寂微微仰着头,并不看脚下的路。这条路他走过千百次,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能不差毫厘地走回院子。

    突然,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进了他的鼻腔,他皱眉看了看四周,然后借着微弱的星光,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正半躺着一个黑色身影。不寂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人的意识似乎不甚清醒,待到不寂走近了,才强撑着睁眼,露出戒备而含着淡淡杀意的眼神。不寂微微低头,微微的星光下,他看见那双嘲弄世俗的眼神,隐隐有铁灰色的兵戎交加的峥嵘。许是觉得不寂并没有恶意,因而有些愣怔,但戒备的神情并没有淡去,不过那眼底的杀意却已无丝毫痕迹。

    那人定定地看着不寂,而不寂也默默地看着他,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良久,不寂在那人身边蹲下,犹豫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人的面容。因着不寂的动作,黑衣人微微一怔,然而还在自己的思绪里的不寂并没有发觉,只是动作轻而慢地抚着那人的脸,就像是在触一个易碎的梦一般,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额头,眉毛,鼻梁,嘴唇……指尖下是记忆里熟悉而陌生的曲线。

    ……明枫……

    不寂突然睁大眼睛,猛地站了起来,狠狠朝后退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蹲在地上,将脸紧紧地埋在双膝间。不知过了多久,他重又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眼眸里亦是毫无波澜。

    这个人,不是明枫,只不过有着相似的面貌罢了。而且,明枫的眼睛是交织着复杂和爱意的,是,融着仇恨和野心的,是那种让人可自拔的温柔杀意。而这人的眼睛,犀利,嘲弄,冷峻,无情。这两个人,又是何其的不相似。

    不寂站在暗里久久不动,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清清淡淡的眼眸,此刻带着复杂之色瞥了一眼黑衣人,然后,不寂敛下眼眸,转身离去。

    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头也不回的。

    还在原地的黑衣人,强撑着眼睛看着那消失的身影,脸上浮现出自嘲,眼里慢慢失去了焦距。他吃力地抬头,看着夜空中冷冷的清辉,恍惚间一片茫然。突得,一口黑血从他的嘴里呕出,随即他便失去了意识。

    而就在这时,一阵跑步声和细细的喘息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不是别人,正是回院子拿了一些药的不寂。

    不寂远远地看见地上的黑影嚅动了一下,发出些细碎的呻吟,然后,又陷入沉寂,安静得仿若死了一般。

    不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过去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人的衣服。是受了重伤,也中了毒,虽然吃过解毒药,但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昏迷不醒。伤在口,而且伤口很深,狰狞地往外翻着,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几乎整件衣服都浸在了腥红里。

    不寂展开布包,从里面抽出银针,快速准确地在关键位上扎下去,捻弄了几下。解药虽然解了大半的毒,但是这人的体内还有一些余毒,不寂用针扎在关键经络的位上,可以加快血流通,将余毒扩散在血里,这样,通过排汗就可以吧所有毒素清干净了。

    快速拔出银针,用浸过酒的棉布消毒后,不寂将银针装回布袋中,然后又从另一个布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取一些碾碎了的晒干的止血药,并将它仔细敷在黑衣人伤口上,接着又拿了些干净的白色纱布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住伤口。黑衣人很沉,他做完这些的时候,在依旧寒冷的春夜里,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不寂喘了口气,心想,现在夜深了,大家也都睡了,何况要是让他们知道他又随便乱“捡人”回去,估计他们是不会管这人的死活的,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

    认命将那人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吃力地把他扶了起来,然后亦步亦趋地架着那人往回走。

    不寂把那人扶躺在他的床上,并打了一盆热水,略将那人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将一些收拾的后续工作做完后,有些疲倦的他就在床附近的躺椅上歇息了片刻。也许是因为不寂的房间离九儿他们的比较远,又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比较小心,所以在不寂做了这许多事后,仍没有惊醒其他的人。

    不寂蜷缩着侧躺在躺椅上,头枕着右手肘,愣愣地看着烛火。火星一跳一跳,像是永不肯罢休的舞者,在黑夜中,跳着燃烧灵魂的舞蹈,有没有观众,他似乎并不在乎。不寂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转头看向那个安静躺在床上的人。

    在明亮的烛火下,不寂完全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眉,坚毅锐利;眼,深邃冷沉;鼻,耿直有力;唇,削薄无笑。面孔,刀削斧刻;五官,棱角分明。臂膀有力,膛壮实,腰宽腚窄,男的俊美惊心动魄。那时候,他怎么会觉得这样一个人会与明枫相似呢?

    这人即便只是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半裸着上身露出缠着纱布的膛,有些狼狈,但那修长的身躯随意的舒展着,在这种境况下依旧充满了难驯的野和冷峻的威仪。

    这人绝不似明枫,不寂想,或许他更像五十岚一些。一种近乎残酷的野美,无情的冷峻,似乎绝容不得背叛。救他,是对还是错?不寂有些茫然。

    就在不寂又要发呆的时候,那人突然呻吟了一声,他回过神,见那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不寂赶紧伸出手去他的额,发现原来指尖下的温度很高,微微叹气,今夜,怕是没得休息了。

    不寂跑去厨房又烧了些热水,取了毛巾回到黑衣人身边。等那黑衣人的汗留得差不多了,不寂才拧干毛巾,将那人身上汗统统清理干净。他想,余毒应该也随汗流了出来吧。

    干完这些,不寂将被褥仔细给黑衣人盖好,触到他异常的体温时,他有些无奈。这人身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许多伤口,他不能用酒给他擦身降温,只好取一颗止烧的药丸给他吃。但因为草药的药效远不如西药来的快,所以只好去端了盆凉水来,将用凉水浸过的毛巾敷在那人额上,等毛巾被捂热了再换下来重新浸浸凉水,如此,不寂在那人身边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快要亮的时候那人醒了,他睁开眼看见米黄的帐顶时,眉头皱了皱,似是疑惑自己在什么地方。视线往下转,他看见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被褥很轻,但很暖和,似乎并不是普通的棉被,而且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像是淡淡的药香气夹着微微的花香。视线再往旁边转,然后发现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人。

    蜷缩的睡姿,带着一股孩子气,静静的样子,无端端的让人心中泛起柔软。墨黑的发随意地披散着,一半遮住了秀气的脸庞,一半垂在躺椅外侧。卷长的睫毛颤颤地覆在眼上,像是欲飞的蝴蝶,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身上穿的很单薄,只是随便地披了一件外衣。躺椅旁边静静地摆放着一盆水,黑衣人动了动,拿下自己额上的毛巾,他看着那块毛巾怔了怔,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忽然变得有些柔软。

    那时,这人……不是走了么……了口的纱布,是去拿药了吗?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人。

    第一次,他路过一个后院,看见这个人在铺晒草药。阳光底下,这人悠然地哼着曲调特异,但很好听的曲子,清宁闲适的样子,像是一道晨光,淡淡地照进他的心里。他匆匆瞥过,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之后,每逢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看着压抑空旷的大堂,脑中常常浮现那个纤细且适然的身影。

    第二次,他修炼归来,途径长生镇的小山坡。看见这人安静地躺在小山坡上,表情寂寞而荒凉。后来下雨了,他听见他用叹息般的声音说道:是天在流泪,海在哭泣么?接着他便唱到,听,海哭的声音。他记得,他见到过的大海是波涛汹涌的,并不是他歌声中所唱的那样哀伤。那灰蒙蒙的天,让他想到了大海吗?

    第三次,堡里出现叛徒,他不小心遭人暗算,中了剧毒。清理叛徒后,他带着重伤,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地方。最后不力倒下。那时,这人披着星光缓缓走近他的黑暗世界。充满药香的指尖细细碰触他的脸,缓慢而清浅,却柔软温暖,他的表情寂寞而怀念。最后,他只留下一道远去的背影,头也不回的。

    第四次,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暖干净的床上,身上的伤口被细心处理过。而这人却蜷缩着睡在躺椅上,清秀干净的脸庞埋在墨黑的发中,睫毛微颤,安静而孩子气。

    清宁闲适的,寂寞而荒凉的,柔软温暖的,安静而孩子气的,哪一个才是他,哪一个又都是他。原来,这尘世间,还有活的这般安静,这般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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