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尘细细地翻看着书册的前两页,这才发觉,这本《千山游记》,并非是记录着地理经注,也非介绍适合游赏的山水,而是一本自撰的散记随笔录。

    泛黄的封底边写着成书的时间,大约是两年多以前写的。许是常常书写,因而页边处已经毛开,但书册虽旧,一页页却很是整齐干净,也无折角损处。而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小段话:

    此千山,非彼千山。千山者,乃千里江山也。吾游此乡他乡,却不知何处方是吾乡。此游,非彼游。游者,乃流浪也。吾心未寻得皈依处,流浪之刻于吾魂。因感于此,书于此,望花甲之时,未忘当初之志。

    熟悉的字迹,清丽的笔锋,风定尘看到此处已隐隐来了兴致,果不其然,那下面的落款处,端端正正地写着“云上不寂”四个字。风定尘见此,更是好奇至极。总觉得,他看了这本书册,便能了解过去的不寂是个怎样的人。

    千山游遍,是他过去的记忆,还是他未来的想望?流浪的天,找寻皈依的心魂,是感于哪般?这些,都让此时的风定尘有着进一步探究的欲望。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翻,字字不落地细致品读。然而越是这般,雀跃好奇的心越是渐渐沉到谷底。那字里行间的寂寞和荒凉,那淡淡表述时的无奈和隐忍,慢慢地侵蚀他的心。淡的苦意,微微的痛感,绵延不绝。而当写到那些春光明媚时的期待和喜悦,写到新到一处美景时的惊喜和欢欣,写到繁花盛开时的愉悦和感动,都紧紧扣着他的心,让他欲罢不能。

    风定尘的心随着书写者的心情,一起一落,一喜一悲。他越是往下看,就越是惊心。当初那个让人觉得心疼,觉得满世界皆是苍凉的不寂,又是如何以一人之力,蜕变成如今的模样?

    那渐渐成熟的笔意,那渐渐平静的话语,那渐渐宁淡的思想,也让风定尘慢慢地静下心来。惊觉掌心的湿意,他露出微微迷茫的表情,他从来不知,原来他也能因为一个人而或喜或悲。

    无意识地翻过一页,那些蝇头小字赫然入目。

    “喜欢一个地方,往往是没有理由的心甘沉沦,固执地眷恋着这一方水土。而爱情,也不外乎如是吧。”

    细细小小的字,微微有些凌乱,像是无意识写上去似的,透出些许的无奈,些许的了悟。风定尘猜想,不寂写下这一页的时候,心一定乱了吧。

    “那些藤蔓缠绕的古巷,逼仄的弄堂,桂花深处的人家,是南方不老的印象。一个人安静地走在江南的小村落里,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有时候感觉自己就是那被古老的时光遗弃的尘埃,在苍凉的路上流落着,挣扎着要奋力拨开人群,追寻着隐约的前世约定。”

    “在最热闹的笑靥里,跌落最疼的眼泪。很多时候疼痛是无法倾诉的,这样的心情,只能说给远方的人听。可那时,远方在哪儿呢?而远方的人,可尚在?”

    这些微微含着疼痛的话语,都是不寂当时最真实的心情,在那些寂寞的岁月里,无人可依,无人可诉,因而,不寂只得将心中藏了无数的话语尽数写了下来,这些文字记载着的,都是他抑或薄凉抑或明媚的心情。

    末处,不寂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烦躁,都通过笔端,留在在书页上,而心,在时光渐走渐远时,慢慢地沉静下来。他对自己说:

    “当我学着放下,学着释怀时,才惊觉,原来春光好暖。”

    “这人生长的是寂寞,短的是欢颜。所以,我只好倾尽所有去挽留它。”

    看到此处,风定尘的心微微一滞,竟不知是酸还是涩。他发现,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里,常常出现“海”这个字,甚至有些还用笔墨在字底重重打了个黑点儿,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出,不寂当时在这个字眼上流连不去的失神目光。

    翻看到最后,书册的末页上留着大片的空白,只呢喃似的轻轻落着四个字:南方,南方。

    风定尘习惯地用食指轻叩膝盖,心中有一个猜想。不寂他,是认识玄法大师的。而且……大海,南方,白云山;翁来居,题字,酒名,酿酒师……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吧……不寂啊不寂,你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藏在这普普通通的躯壳下,不知蒙蔽了多少人……哪怕和你天天相对,也是看不透你那宛若深海的心思吧……

    不知为何,风定尘突然觉得心存侥幸,若不是他的不请自来,若是他不曾读过此书,怕是永远也不知不寂的心思了。

    但倘若换成其他人,他是否也能保持这种好奇心呢?大约是不可能的吧。

    风定尘看了一眼仍在专心看书的不寂,然后若无其事地将《千山游记》放回了书架的最上层。抱臂将书架上的书目浏览了一通,也不再拿书看,只是背靠着书架,看着不寂的侧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不寂将剩下的书看完了,他才开口道:“这么多的书,就只有你在看吗?”

    “也不全是。”不寂站起来捏了捏有些僵硬的脖子,将书放回书架上,说道,“墨老偶尔会来看一看的。”

    墨老?墨意闲?那个孤傲的年迈医者。风定尘屈指敲了敲书架上的书,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好像有很多书都是你自己写的?”

    不寂抬头看了一眼书架的最顶层,答道:“闲暇时的无聊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风定尘看着不寂一副坦然淡定的样子,说道:“似乎放着有些时间了,都没有人看吗?为什么,写了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闻此,不寂抬头看进风定尘的眼里,他的表情,有探究,有不解,有淡淡的好奇,不寂转头整理书架,说道:“写字只是自己的心情,拿出来只是为了证明风比流水快。”就像博客,有人仔细地读着,有人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其实又何妨?

    将散落的发别在而后,不寂弯腰把底层的书理了理:“我们在时间的城墙下,永远败给光的乱箭,至于写出来的文字是怎样的高度和厚度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刹那间的花开,而我已经倾听过了。”

    不寂说的随意,而风定尘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不寂的意思就是说,写下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宽,至于其他人,与他何干?

    风定尘勾唇一笑,潇洒地摇着玉扇,是啊,通透之人必有通透之处,庸人自扰不是不寂这样的人会做的事。暗暗摇了摇头,而他自己,何时也这般拘泥于俗了?

    “好了。说吧,医人,或是求药?”不寂理完书架,坐在书桌边为自己和风定尘各倒一杯温茶,然后开口说道。

    风定尘挑了挑眉,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不寂喝了一口茶,道:“其一,若为翁来居和浮生茶庄的事,周叔和你们已经谈妥,倘若有其他注意事宜,你该找的是周叔,而非我这个甩手老板。其二,若为喝酒,你该去的是翁来居,而非我这个小小云庄。其三,若为结伴游玩,我和你非相交甚深,并不是绝好人选。所以……”缓缓饮了一口,放下杯子,说道,“综上所述,我这里剩下可图的,无非也就是与墨老的交情罢了。”

    “想来,你找过墨老,而墨老清狂,并未直接答应,只是放出条件要你去做,然后才愿恳许你的要求。那么,他要我的什么?”不寂无奈,墨老说他固执,其实他自己才是老顽固。

    求医的人数不胜数,他却树了许多规矩将人挡在门外。什么人能医,什么人不能医,都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也不怕得罪人。他并非见死不救,只不过全凭喜好和心情罢了,他不喜奸险狡诈的小人,不喜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喜胡作非为的乡绅恶霸……凡事他所认为的“恶人”,他全不医治,若有人上门捣乱,一把毒粉就将那些人放倒,然后叫来随从,将那些人丢了出去。

    而只有在不寂这里,他才会放下身段,撤了那满身的利刺,像个老小孩一样对着不寂耍无赖。不寂院子里埋的好酒,橱柜里藏得桃干杏铺,厨房里放着的酥饼糕点,书房里摆着的孤本典藏,几乎都被墨老搜了个遍,一阵风就尽数卷得干净,简直像是蝗虫过境一样。后来九儿他们防得紧了,他也是真怕不寂生气了,才收敛了许多。但尽管如此,九儿他们对墨老之前的行为还是感到深恶痛绝,因此,每次墨老一来他们的小院,他们就会轮流盯梢,深怕有什么被墨老“顺手牵羊”了。就是曾当过很长一段时间小偷的九儿,都说墨老很有做那一行的潜力。

    现在墨老只能缠着不寂,缠到烦了,不寂无可奈何,便也让他拿走他喜欢的,但有些东西,不寂是决不能给他的。然后墨老就变着法子来要,譬如拿稀世珍品来换,譬如死缠烂打,譬如威胁不寂说要把他高超的医术到处宣扬,又譬如,把求医的人引到他这边,借以让他答应把东西给他,因为墨老很清楚,不寂有时候,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墨老的确是将不寂的弱点抓得很清楚,他确实怕人缠,怕麻烦,然而他并不是对谁都心软的。不寂接受了十几年的二十一世纪的教育,对于“人生而平等”这一观念,简直是深入骨髓的,因此,在他面前,凡是求医的,无分好人坏人,通通不过一个身份,那就是病人。所以,只要墨老要求帮助,或是在路上遇到伤者病者,他几乎都会全力救治的,在他看来,只有先尊重生命,而后才可享受生命。

    因此,墨老这一招,简直是百试百灵。而不寂,就只有无奈和答应的份了。

    “呵,不寂真是聪明,墨先生想要的,是‘群芳髓’。”风定尘也很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让墨意闲那样的人也眼巴巴地求着要,“说来这‘群芳髓’到底是何物?不知不寂可否也让我开开眼界。”

    不寂听了,哭笑不得地抚额,当时墨老不甘心走了,以为他就此罢休,没想到今天……“群芳髓”不过是红楼里警幻仙姑房中燃着的一种香料罢了,他觉得那名字听来太过悚人,真真透着一股悲剧的味道,便思忖着做出一种甜酒,让那名字听来不再觉着凄然。倒也算是闲来无聊时,做着玩而已的东西。若是以前,给了墨老倒也不心疼,但若是现在,不寂却是如何也不能给的。

    “倒不是什么多么了不得的东西,若是之前,给了他也没什么,但现在……”不寂摇了摇头,态度很是坚定地说,“怕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不寂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不满的叫声,“我说不寂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小气了。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墨老还就赖着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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