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几天,他“拜”完了山神,趁爷爷不在,钻进矮小的山神庙里,去贴山神泥巴捏的耳朵,“山神你出来跟我耍嘛,好不好嘛?”

    风吹树林簌簌地响,一只绿尾巴的小鸟站在山神庙前的翠竹上唧唧喳喳。山神没有应答他。

    “爷,山神真的有啊?”吃饭的时候他又问他爷。

    “你信他,他就有!”他爷瞪他一眼。

    他又把小脑袋埋下去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灿烂,他围着山神庙打转,一边用爷爷给他削的小竹刀擦擦地砍着地上的小土块,一边想,我信啊,我真的信啊,可是山神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出来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天天长大,爷爷也一天天老了。他时常在夜里被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懂事地揉着眼睛爬下床,给咳了浓痰的爷爷倒一杯水喝。

    终于在他七岁那年的冬天,爷爷进了山,就再也没回来。他背着小竹筐去山神庙那里等爷爷,却看到他爷倒在庙前的小坝子上,面色灰白,半边脸埋在土里,露出的半边脸,神色平静。

    那天山里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坐在爷爷身边,满手是泥,抹花了爷爷的脸,也抹花了自己的。

    村支书说他爷爷是老死的,死得没病没痛,很安详。村里开大会商量了一下,决定凑钱给他爷办丧事,并且把他托付给了他在本村的远房亲戚,算辈分勉强算是他的三舅。

    他爷爷被葬在了山里,离山神庙并不太远。棺材抬过山神庙的时候,他披着白麻走在前面,就在经过的那短短十几步路程里,树林里簌簌地起了风,翠竹的叶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在他们头顶盘旋,然后轻轻地落在棺材和人们的身上。

    抬棺材的几个小年轻被吓得不敢再前行,惊惶四顾,却什么都没瞧见。只有他看着山神庙前的翠竹。

    那里站着一个穿一身古怪的翠绿长袍的青年,黑长的头发一半在脑后挽了个发髻,一半垂落下来。青年生了一张清俊的脸,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竹叶的雨里,望着他和他身后的棺材。

    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在爷爷去世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哭出声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山神显灵,来送别大山里最后一个猎人。在那场温柔的竹叶雨里,他终于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真的离开了。

    2、2

    远房的三舅家里还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个几岁。三舅待他不好不坏,三舅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弟弟和妹妹伙同村里的小孩欺负他,编着童谣唱他克死老汉克死妈,又克死了爷爷。

    “凭什么要我们养他?”三舅妈当着他的面跟三舅发脾气,“他在邻村不是还有个表姑?你跟大家伙说去,送他去找表姑,哪个爱养哪个养!”

    “行了!我们屋头又不欠这口饭!”三舅听不耐烦了回他婆娘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应下来,现在因为婆娘闹脾气又去反悔,多没面子。

    三舅妈一听跳得更厉害,“怎么不欠!他吃得这样多!中午吃了四根红苕!白长个子不长脑子!瓜娃子!一天到黑只晓得傻笑!”

    三舅妈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门槛上憨憨地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编着被弟弟踩坏的竹蜻蜓。

    他三舅皱着眉头,背过身去抽旱烟。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门去,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他跑过村支书家的瓦房,跑过村口的大坝子,村里的小孩正在那里玩耍,他妹妹追在后面对他唱新改编的童谣,一群孩子嘻哈大笑。

    他不理他们,自顾自地跑出村子,踏着水跑过鹅卵石泛光的小溪,踩着落叶跑进山林,那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是祖祖辈辈的猎人们用脚踩出来的,他踹着衣服里的东西,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庙。

    他弯下腰将怀里的东西搁在山神的土祭坛前。一只翠绿的竹螳螂,还有他吃饭时偷藏下的两个红薯。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抬起头。

    从阳光中浮现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庙顶,低头看着他。午后的微风吹拂着山神低垂的长发和翠绿的衣角,他想不出话语形容,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来,“有红苕!”他献宝似地说。

    山神神色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只那一句,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便随风去了,“又是红苕,都吃腻了,没有肉,鸡蛋也行啊。”

    山神一边说一边朝着土祭坛伸出手去,红薯的精气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练地剥着红薯皮,并且抱怨说,“冷了。”

    “只有红苕!下次带热的!”大河响亮地应着,然后又举着竹螳螂兴奋地说,“这个给你。”

    山神一边捏着小块红薯斯文地放进嘴里一边说,“这个有了。”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庙里,泥巴头的山神塑像旁边,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只竹螳螂。

    “这个是老汉,”大河钻进去将另外两只抓出来,解释说,“这个是妈,这个是娃娃。是一家!嘿嘿!”

    可是山神低头看了看,说,“螳螂没有老汉,妈云雨之后会把老汉吃掉。”

    大河呆了一会儿问,“云雨是什么?”

    “……”,山神说,“就是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动一动。”

    大河又呆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动完以后就要吃掉?”

    山神说,“为了孕育子嗣……咳,为了生娃儿。”

    山神看着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树上有一只螳螂老汉,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六小龄童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着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森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至于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苕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的小竹刀,都仔细收在庙里没有扔掉——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只是莫名地就觉得非常高兴,想再带更多更多东西给山神。

    他垫着脚尖凑在竹叶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老汉鬼鬼祟祟地爬了许久,才终于从后面压住了螳螂妈,两只翠绿的虫将腿脚纠缠在一起,但突然之间,螳螂妈就着纠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螳螂老汉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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