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一般的温柔。

    直到那一天带着雾的清晨,血红的鞭炮碎片弥漫了村庄的天空,轰隆的炸响如雷,惊吠了村中所有的狗。

    他跟着三舅,牵着弟弟妹妹,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秀秀的哭声刺破了烟尘,让他打了一个森冷的寒颤。

    村支书的病撑了几月,进了县城还上了省城,花光了家里还算丰厚的积蓄,还是在四十几岁的壮年去了。

    他呆呆地站在铺了一地血红碎片的堂口,看着那些大人们走来走去,秀秀的哭声在里屋,听起来嘶哑而尖锐。

    村支书家的亲友都来帮办丧事,喇叭和笛子交错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古怪声调。他们烧了大锅煮上肉和米饭,请四方乡邻来吃送行饭,打守夜麻将。

    守丧吊丧持续了三日,终于撒着纸钱一路下葬,葬在离村口不远的山脚下,人们都说那里龙盘虎踞,风水极佳。

    回来之后众人分掉那些带着香灰的祭品,而他藏起一把秀秀的姨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糖果。

    他跑到山神庙的时候,日头还未完全落下,夕阳在庙前的祭坛上染了一片昏黄。

    他看到山神孤零零地坐在那祭坛上,低头把玩着焦黄的竹蛐蛐。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

    他隔得远远地站着,手里攥着那一把变得有些黏糊的糖。

    山神站起身,翠绿的袍角飘忽了一下,浮现在他近前。

    没有谁说话,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低着头。

    良久之后,是山神先叹了口气,妥协地蹲下来,伸手摸他粗硬的短发。

    “你懂了么?”山神温和地问。

    他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仍旧不明白,但是他这几天是那样难以忍耐的悲伤,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他在山神面前哭了那样多次。

    山神叹着气,冰凉的手指揩着他的眼角。

    为什么?

    因为弱肉强食,生老病死,因缘果报,天道轮回,都是上苍的道理。

    山神牵着他走回破旧的小庙,用袍子盖住他,哄他睡着。

    色泽昏黄的月被云隐去踪迹,他躺在山神的膝上轻轻地打着鼾。痛哭之后的他睡得那样安详,并没有察觉到深夜山林中的一场细雨。

    镇守山林的神在黑暗中低垂着头,冰冷的手指剥开粘腻的糖纸,将那些只属于凡人的甜蜜和苦涩都放进嘴里。

    那些细小而温和的水滴滴落在他脚边,就像一场寂寂无声的泪。

    为那些他无法挽留的生命。

    “你晓得不,我宁愿我不是神。”

    5、5

    新的村支书从山外来,带来了一个县城里的媳妇,和一台吱吱呀呀的收音机。村支书的媳妇有一双好白好白的手,大河和其他娃儿挤在收音机前全神贯注的时候,村支书的媳妇就笑着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抹雪花膏。

    新村支书的媳妇对谁都微微笑,但是娃儿们都不大亲近她,也许是因为她太白的缘故。他们也不敢腻在新村支书的周围讨要糖果,因为他总板着脸,虽然未及中年,但有一排威严的小胡子。

    不过那会唱歌的大黑匣子的吸引力还是远远大于村支书的威严,所以他们还是在每天日落的时候巴巴地聚在新村支书家门口。而村支书虽然法相威严,大多数时候还是招招手让他们都进来。

    只有秀秀不进去,她一个人低着头站在门口,新村支书的媳妇作出笑容来拉她,她就会一声不吭地转头跑开。自从她老汉去世之后,她就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是娃儿们不愿跟她玩,是她不愿跟他们玩。她整天沉默地待在角落里咬她的头发,只偶尔和大河说说话——或许是因为他也没有老汉的缘故。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并且接连下了几次雪。所幸雪并不大,时间也不长,并未到大雪封山的地步。大河还是日日都往半山腰跑,过新年的时候,三舅妈给他也准备了一件小红棉袄,虽然是去年穿剩的料子重新改的,外头的布料发白,里面的棉絮也不太平整,但是洗得很干净,穿上去也很暖和。

    大河穿着小红棉袄一边笑一边往山上跑,山神在土祭坛那里拦住他,于是他一头撞进山神怀里。

    “哎哟!乐什么呢?”山神笑着抱住他,顺势转了一圈,俩人跌跌撞撞地,大河的手脚扫掉了土祭坛上的竹螳螂。

    “棉袄!”大河献宝地举起袖子,然后艰难地从过长的袖子里伸出黑黑的手爪子,“糖!”

    新村支书的媳妇给的糖可比秀秀她妈妈的纸包糖好看多了,一颗一颗包在透明的塑料小袋里,圆圆扁扁的,外面是透明的硬糖,中间是软软的红色糖心。一个娃儿只发了两颗。

    山神很好奇地捻着塑料小袋左看右看地研究学习,“这外面是什么?能吃么?”

    大河继续献宝地沿着塑料小袋的边缘扯开,挤出里面那颗珍贵的红心糖果捧给山神。

    他眼巴巴地看着山神将幻化出的糖果的精气往嘴里塞、色泽水润的薄唇开合着将那颗糖含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非常地开心,憨憨地笑起来。

    山神将糖含在左边腮帮子里,往他头上拍了一下,“瓜娃子,傻笑什么?吃!”

    一人一神含着糖果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大河坐在山神怀里,一边艰难地把糖用舌头压在腮帮子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唱他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

    歌是山外的歌,说的话是普通话,字正腔圆,都听不太懂。不过村支书笑眯眯的媳妇会一句一句讲给他们听。

    他煞有其事地挺起胸膛,字正腔圆地唱,“一条‘大啊——河——’额,波喔——浪昂——宽。风恩——吹诶——稻嗷——花,香昂——两岸……”

    然后他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用山里话解释说,“大啊河!是‘大河’!唱的是我!嘿嘿!”

    “哟——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太阳那个爱着——哟——山里的人哟——”

    “‘大山’!唱的是你……”他仰头看着山神,继续解释道,“嘿嘿!”

    山神摸着他的脸说,“瓜娃子,我听得懂。”

    “啊!”大河望着他的眼睛里蛮是敬佩,山神听得懂山外的话哎,山神什么都会!

    “山神,你去过山外吗?”

    山神揉搓着他的发角,“去过。”

    “去买糖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山神噗嗤笑了,“去赶考。”

    “赶考是什么?”

    “是……”慵懒的山神歪着头想了想,以十分简单明了的方式解释说,“是能令你买得起很多糖的一种方法。”

    大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十分羡慕,“那我长大了也能去吗?”

    山神不答,却只是问,“你想去吗?”

    “想去!”大河兴奋地说,“外面好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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