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老早就得关铁门。其实楼上离戏台很远,喊好儿十分不方便,但是女客们根本也不喊好儿,她们是直接尖叫:

    “靳老板!靳老板!……”

    戏园子外头都能听见。

    天青牢记着师父的话:“宠辱不惊”。台下的捧,台下的哄,都别太当回事儿,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专心提高戏艺才是真。他对这些热情的戏迷,周到有礼,却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尤其对女客,更加地敬而远之。要避开这样的追捧,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儿呢,有些胆大的女学生,完戏后不肯离开,聚在院子门口等他出来,弄得他经常躲到很晚才回家……

    其实,广盛楼开禁,天青最大的期盼是希望樱草也来看戏,但是开学之后,樱草回了学校,连九道湾也不大有机会来。偶尔见面,两人仍是亲密如初,并没有再就新诗旧戏做什么争执,但是天青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与师妹中间,隔了什么东西,远比新诗旧戏的区别复杂得多的东西,让这两颗一直投契的心,有了距离。莫非人心随着成长,总要走到不同的世界去吗,莫非是她走得太快而天青走得太慢,或者两人已经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令他心惊地,越走越远……

    深秋的夜,清冷沉寂,天青在人去屋空的扮戏房里挑灯夜读。他悄悄买了樱草常提起的《新月》月刊,认真地研诵樱草喜欢的那位徐志摩先生的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的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夜色寒凉,而天青胸中爆热,面颊滚烫,一时间双手微颤,一把将杂志掷在抽屉深处。没法子读下去,不能再读下去!这样浓烈的倾诉,这样柔软的情感,他从没接触过,也不该接触……在戏的世界里,谈情说爱,那都是小生的事,而他是武生,永远的沙场名将,草莽英雄,没有怜香惜玉,没有缱绻缠绵,“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他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和戏台上一样,永远做一棵树,一座山,一块石,刚猛,硬朗,坚毅,端严,渊停岳峙,力沉千钧……

    而现在,一切全乱了。一颗心里,乱得一团一团的,一片一片的,正像那诗里写的:生痛,迷醉,不自主地浮沉。这是……爱情吗?天青说不好什么叫爱情,可是如果这份心情不叫爱情,还有什么能叫爱情呢?他的心里,已经满满地装着那个人,时时都想着那个人,练功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梦里也想,他想用自己的全部时光去守护她,想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爱惜她,想把她好好地捧在手心里头,天天陪着她,一起聊天,一起逛公园,一起读诗……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肯去做的啊,那小桃子脸上,开心灿烂的笑容,是他生命中最美最温暖的一道阳光。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天青都有点怕自己了,不知道这份心情,还要走向哪里?她那么单纯,那么天真烂漫,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最可信任的大哥哥,除了用心呵护,还能怎么做呢?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表露,什么都不能期待,她就像她自己画出来的樱草花,细致,精美,娇嫩欲滴,让他只能凝视,完全不敢触碰……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知道每当听到她的名字,心里都嗵嗵嗵猛跳好半天。明天又是星期日了,去师父家的时候,是不是还能遇着她?他期望着师父和三婶多交代自己一点东西,时常送去学校给她,又想着埋头躲在广盛楼里,干脆永远都见不着她……

    爱,真是一出天底下最难唱的戏啊。

    前门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十二响。天青吸一口气,甩甩头,换了衣衫,下楼回家。广盛楼院子里已经寂静无人,外面的肉市街上却还热闹。刚刚踏出院门,忽听得一个小小的女声叫道:

    “靳老板!”

    回头一望,只见院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子。年纪很轻,大约十六七岁,齐耳短发,披着一件时髦的黑丝绒连帽斗篷。难道又是热情的戏迷,一直等到这时候?天青进退两难地停下了脚步。

    “靳老板,”那女孩子走过来,带着点羞怯,笑道:“还记得我吗?”

    天青一愣,仔细打量: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有点面熟,但实在不记得。他抱歉地躬了躬身:

    “对不住。您是……”

    “我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女孩子羞答答地低下了头:“您去学校给樱草送东西,见过面的。暑假您参加诗社活动,我也在,您可能没留意。”

    天青恍惚想了起来:

    “真对不住,程小姐。瞧我这记性。您刚才看戏来着?”

    “嗯,自打广盛楼开了禁,您的戏,我每场都看。您真是一等一的好角儿,座上都说,要论这一代的武生,没人比您强。”

    “您这太捧了,我差得远呢。”

    黛螺轻轻拨弄着斗篷上的水钻纽扣:

    “我说真的。我也看过不少戏了,在开明戏园看的,见识过好角儿。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老戏迷呢。我喜欢戏。那天在诗会上,您跟樱草说的话,我听着了。我觉得您说得对,戏里的好,是不会过时的,它讲的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才是人间正理儿。”

    天青微笑道:“谢谢您这么懂戏。您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

    “这就回了。”黛螺抬头望着他:

    “我就是想跟您说会子话儿。”

    ☆、第七章  八大锤

    人心是最深的海。

    黛螺从来没有对樱草说过,那日初见靳天青,自己心里起了怎样的震荡。那个少年,微笑着站在校门口,阳光下一张俊秀得惊人的脸,眉宇清朗,五官如画,脸上的神情,从容,沉稳,又带点天真,有着一份远离尘世的干净澄明。简单朴素的青布夹袍,普普通通的圆口布鞋,这样不经意的一身,也掩盖不住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出来的英气。黛螺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里经常宾客云集,英俊的年轻人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的靳天青,实是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第一眼看见他,黛螺的脑海中涌出了小说里见过的所有对一个男人的华丽形容词:“神清骨俊”“玉树临风”“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她问樱草:

    “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师哥?”

    “嗯。”

    “唱戏的?”

    “嗯,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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