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米九的小青年堵住走廊的光,樊云下意识挡着易非。男孩挠挠头自我介绍,说我叫刘军,延边的,家里卖粉的。

    几乎马上要把门碰上。真不愧北方边境,这么豪迈。男孩拿了遥控器也没走的意思,站在那里瞎扯。聊了半个多钟头才知道人家里是卖凉粉的。

    易非吃吃笑起来,“你还会欺负老实人,学他说话。”

    “我是被带跑了好么。再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樊云咀嚼着,含混不清地说。樊云的脸看上去圆润起来,回复一种懵懂的青春活力。

    易非取出手机,竟还存着当时合影。

    那时看到的樊云。两人三个多月没有见面,在约定的火车站外角落里,樊云穿着圆滚滚的两层羽绒服,脸色冻得通红。只是望到第一眼,樊云的眼眶马上红了,呼吸腾起一抹白雾。

    那样天寒地冻的天气,掉出每一颗泪水都将凝成晶莹的冰滴吧。

    樊云没有想到易非还留着这么多照片。一次次换手机,从诺基亚换到htc,再换到苹果。

    照片里两个人学生打扮,顶着毛线帽,外边又戴着羽绒服的帽子用围巾裹紧。蘑菇一样顶紧的两颗圆球,露出笑弯的眼睛。没有人知道她们,她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遥远城市,几乎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里,补全青春放肆。

    易非知道无谓怀念从前。但从前时光被照片拉得更悠长缓慢。而后的岁月几乎可谓虚度,永无尽头地追逐,明明相爱却总是相错。在樊云靠近的时候,她傲慢的试探伤了樊云。樊云转身的一刻,她也同样被冷漠刺伤。

    潮热的天气,人近乎动物的本能,相互撕抱,又因刺痛了倏忽分离。其实怀念长久相拥的温柔。

    到最后布朗尼。热的巧克力液淌出,沾着冰凉的香草冰激凌。易非托着勺子,樊云探身张嘴接。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樊云舔粘在嘴角的甜屑。易非把餐巾折成角,为她轻轻拭去。樊云眯着眼笑。

    樊云用勺子蘸着残余的巧克力液,在盘子里画着毫无意义的图形。

    侍者上前问还需要加什么。易非望着樊云,樊云放下勺子,手缩到桌面下,笑着摇头。

    等侍者撤去盘子走远了。易非微微挑眉,故作轻松道,“等一下去哪里?”

    樊云眼睫一颤,不置可否。

    易非给樊云加水。已经是第二瓶。易非希望这瓶水像神话里一样,永远都不必倒完。

    樊云说,“总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比如那次旅行。我们在火车站见到后,你没有马上跟我走。那一次你是瞒着家里,和同学一起过去。又骗同学说约好一个当地上学的朋友。你说做戏要做足,头一天跟她们一起住酒店,拍照片回去给家里看。……”

    易非缓缓地放下瓶子。蜷起手望着樊云。

    樊云记得那一天,自己背着包在陌生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房子都蒙着一层灰,积雪碾成泥。从火车站一路挤出,不断有当地人上来问要不要住宿,被拒绝后又问要到哪里去。樊云满心苦涩,避之不及。看得到那些成群结队出站的人群,那些急匆匆钻入车子里奔向目标的人,独她漫无目标,樊云只能加快脚步远离那里。

    冻到浑身僵硬。

    “我想了一夜,是不是一定要这样下去。偷情一样,见不得人。但是再见到你,所有委屈都记不起来了。我们去教堂,灰色的鸽子像星星一样在教堂上空滑行。……风一吹有雪飘下来,你冷得脸红红的,围巾散了也顾不上,举高手去接雪。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过得那么快,那么短暂的时间,又可以在回忆里变得很长很长。其实那时候是很幸福,幸福到别的事都变得微不足道。”

    易非也几乎要忘记樊云许多天的避而不见。沉默了一刻,依然说,“跟我回家吧。我们以后好好过。妈知道了,然然也知道。不会再有人说什么。我不会理别人说什么了。”

    樊云笑,“我以前以为都是因为别人,我们没有容身之处。但是你和我,我们也是两个不同的人……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从前的所有事,都很好。和你一起,我很幸福。”

    “小云……”

    “答应你的,我会走,不会让你再在s市看到我。……我做了很糟糕的试验,证明我自己做不到。这么坏的结果,你还爱着我。我已经足够了。”

    易非紧紧皱眉,手渐渐蜷起,缩在胸前。

    “如果你知道,你知道我想你留下来。”

    “我知道……我又让你失望了。易非,是我自己想走。我不想再这样,用全部努力证明自己是错的。我累了,想要从头再来。”

    樊云平静地说着,安抚一样温和地望易非。似乎事情本该如此,只是易非失常。

    她说她做错。又什么时候真的认错?

    樊云的左臂始终垂着,太刺眼,绝不可能当没有看到一样。向来骄傲,现在连普通人都做不到,她自己怎么可能不在意?

    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樊云尽力掩藏,眼底还是隐现倦怠。如果执意不肯动手术,大约已经撑不住多少时间。

    她们互相都绷紧了,谁也不敢提起,好像不提就从没发生过。就算她想要骗过易非,易非也想先骗过自己。

    “为什么?”易非缓缓呼吸,语声已经哽咽,“没有人会这样说分手。”

    樊云的声音似有若无。“想再看看你。”

    沉默里,轻柔的乐声在空气里漂浮。穿戴入时的客人尽兴离去,又零星地有人来。

    樊云飞快地说,“失陪一下。”

    樊云从身边掠过,熟悉的香水味在摆步的风里散开,像稍纵即逝的拥抱,逐渐消散。易非不能回头。

    目光沿着已经空了的椅子,到桌面上樊云没有再碰的水杯,再到烟灰缸边架着的半支烟。红的唇印留在雪白的滤嘴上。隐着破碎笑颜。

    易非望着,手缓缓探出去。烟太轻了,轻得像夹不住,随时可以滑下去。易非叫侍者要火。

    玫红的唇印,衔住了,像衔住一片花瓣。一星红光,燎起丝丝缕缕的青烟。烟丝的味道,混着一点脂粉香气。

    在空气里流淌的气味逐渐化成模糊的悄声贴近的人影。最轻缓的爱抚,按捺着,薄雾一样缓缓蒸腾,又挥散不去。是曾经每一个绮丽夜晚,贴近沾湿,氤氲着告别的情绪。樊云的拥抱和亲吻飘摇拂过,携着风的分量,温柔缠绵。

    无数瞬间,譬如朝露,留下不可寻的痕迹。

    似乎只有一个理由可能留住她。但是一旦讲出这样的理由,樊云做无可选择的选择。无枝可栖,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两个人都很清楚。

    她从来做不成笼中鸟。易非也不愿自己是金丝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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