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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

    大红门栏上刚挑了羊角灯,红灯笼渐次高照,点亮了古城。

    楼榭中,窗栏旁,金龛前香烛摇曳,女子穿着一身泛亮的墨绿旗袍,腿上披着碧绸小袄,拿着把圆扇,望向夕阳中渐渐靠近的高大身影。

    她的手指在圆扇上握了又握,金凤花染的指甲绛红如血,却因紧张在轻轻发抖:

    “端阳前是大好的出行日,收拾妥当便好长行了。下月初一早我便雇马车来追你,顺路贩些绫罗捎给小六子,他脑瓜子灵光,扣了关税也得拿好些利息。”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半垂着眉眼,腰背挺得笔直,背对着军官轻轻提了一口气,浓黑的睫毛上瞬间溢满泪水:

    “你走吧。”

    男人站在黄昏中,夕阳令他鼻梁的影子如此深邃,金色中校肩章令他有着令人肃然起敬的神彩。他深情地望着她,半晌,终于张开了口……

    “cut!”

    导演羽森干脆连剧本也扔到一边了。他从摄像机后面跳出来,皱着眉揉揉脖子,头扭了一圈,对年轻的男演员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就打算在最后一幕上跟我们叫板了?这幕拍完就杀青了,你却拖着大家跟你一起拍了四个晚上,到底想ng几次?”

    申雅莉立刻把腿上的碧绸袄子裹在身上,抱着胳膊缩成一团避寒。一群助理化妆师立刻围了过来,补妆送水递衣服。

    “导演,那是你要求太高了……”男演员满脸委屈,原本笔直的背脊松懈下来,军官的气质也立即烟消云散。

    “我要求高?你最爱的女人明天就要去死啊,看看你演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她快死了所以你也难过得要死,所以变成了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心境啊。”

    “没恋爱过干嘛叫你们杨董威胁我让我给你这角色?现在全剧就等你一个人,申天后哭得眼睛都脱眶了,这天气你让人家穿着那么薄的裙子拍戏,不把她拖出病来不开心?人家今晚通告还多着,你就想她一直看你这张僵脸么!”

    一旁正在喝水的申雅莉差点喷出来:“大导演你别给我拉仇恨,我没事啊。”然后转向男演员,“你压力也别太大了。导演他一直都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习惯就好。这不还有半个小时么,导演你慢慢开导他,搞定了随时叫我。”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打开一看,上面“白风杰”三个字像是个贱人一样欢脱地跳动。她把桌上的道具藕粉桂糖糕吃掉了一个,一边咀嚼着,一边默默地把手机放回了大衣口袋里。

    手机那边不屈不挠地震了两三分钟,才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对方又力充沛地发了一条短信:“雅莉,我婚礼你给个面子啊。若琪说一定要在婚礼上看见你,不然她就不和我结婚了。拜托了拜托了……”

    申雅莉差点被桂糖糕噎死。

    不知道白风杰和他那小女人在发什么神经。他们以前那关系又不是单纯谈恋爱,那是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现在他还非要叫自己去参加他的婚礼,这不是在搞笑吗?

    应该感谢羽森骂人功力与日俱增,在他劈头盖脸一顿乱骂后,那个新人王终于在最后一幕中露出了痛苦却压抑的表情,刚好也让《北洋军阀》顺利杀青。

    不过申雅莉不像剧组其他人,可以留下来一起吃饭讨论庆功宴的事。只是笑盈盈地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在一群人的护送下离开了片场。

    七半点有《聆听心声》的采访。九点参加慈善晚会。十一点要赶到另一个新电影的片场,通宵拍戏。第二天的行程差不多同样密集。没有时间睡觉,只能在两个通告的空隙间小憩片刻。

    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不知有多少年。

    不仅要赶电影通告,宣传新片,接代言,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还要时不时发挥公关意识,极尽全力挡并澄清所有负面新闻。

    虽然辛苦,不过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一定程度能够抵消高强度的压力。

    最近心情更是好了很多,因为两个好友快结婚了。知道那两个人和她一样,都是一定程度的工作狂,结婚与否其实影响不大。但结婚啊,这到底是一件大事,完成以后,人生就算上升到另一个台阶了吧。从此以后,最亲密的家人就从父母变成了另一半。

    坐上车以后,申雅莉匆匆忙忙啃了个三明治,同时又翻出邀请函看了看。

    浅辰和柏川的结婚日期是11月20日。

    居然和那个日子只差一天……

    这算是一种巧合么。她失去的东西,以朋友圆满结局的方式补偿回来了。

    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地平线以下。城市边缘种满了郁郁苍苍的柏树,在昏暗的初暮中模模糊糊,衬着逐渐暗下的天,就像一排暗黑高大的泰坦巨人守卫,遮掩住了脚下滚滚流动的浮世繁华。

    市中心的维多利亚中心上,巨幅海报早已被银光照亮。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海报上的超级天后是不容被忽视的,是光芒万丈的。

    游客们在街上来来往往,拍照留念,同时也会把那张海报上穿着迷彩服的巨星拍下来。很多年轻人为了理想和未来搬到这座城市,也会时不时仰望那张海报。

    被捧在高高的世界太久了。导致很多时候,她也已忘记,其实自己和街上这些人,没什么不同。

    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洒了进来。高楼与车辆快速移动着,在申雅莉的侧脸留下层层影子。她靠在车窗上,很快睡着了。

    但或许是那个日子快到了,所以会很快梦到熟悉又陌生的人。

    一切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她还在读着建筑系,叫嚣着要成为大建筑师的时候。她靠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边吃薯条一边看专业书,还被同系姐妹嘲笑是“都读大学了还热爱自己专业的异类”。但她毫不介意,还不知廉耻地弄了满书的高热量油脂印。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停下脚步,一切就不会改变,就能留住我们珍惜的人和回忆。实际并不是这样,不会改变的东西,只有死亡。

    生命像是一条流动的长河。

    哪怕是在深沉的梦中,也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

    大概是真的过去太多年了,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后来,即便是在梦中,都大概猜到了这只是个梦。但依然希望能在这虚幻的世界里等出点什么。

    只是无声的黑白画面也好,只是一个背影也好。

    请让我再看看你吧。

    梦中的自己依然素面朝天,扎着马尾,一直坐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有些寂寞地翻着书,抬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

    可惜的是,在以往以那个人为主角的旧梦中,他也没有再出现一次。

    但是,车辆的颠簸让申雅莉的脑袋撞上了玻璃,然后从梦中惊醒。

    她晃了晃脑袋,发现前方堵车了,然后拍拍脸保持清醒,对坐在前排的经纪人说道:“阿凛,我们到哪里了?没有迟到吧。”

    “没事,这里堵不久,你再睡一会儿吧。”

    “哦,好。”

    申雅莉重新靠回座椅靠背上。

    刚想合眼,却看见右边窗外另一辆车中的两个人影。离她近的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但女人的右边还坐了一个男人。

    窗外下了小雨,雨珠像是无数颗璀璨的钻石,密密地挂满了车窗,再缓缓地滑落。他坐在背光的地方,外形并不清楚。和女人说了几句话,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表,略长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只露出秀美的鼻梁。

    申雅莉连眨眼的能力都失去了,像被拔了电池的机械玩偶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赶紧摇开了车窗。

    深秋的冷风灌进来,吹得脸颊发疼,雨珠也顺势飘落。可是,依然看不清楚,雨水像是恶作剧一般模糊了那个人的侧影。

    时间过得太快,前方的交通很快疏通,轿车重新开动。

    坐在一旁车里的男人仿佛也在赶时间,推开门走下车,撑开伞径直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空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

    “停,停车。”申雅莉拍了拍司机的靠背。

    “申小姐,这里是不让停车的,这……”司机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阿凛。

    阿凛也有些莫名:“雅莉,怎么了?”

    “停车啊!”

    嘴上虽只是叫停,但她已经戴上墨镜和帽子,拉开车门,跑了出去,甚至直接闯了红灯,冲到地铁站的方向去。

    “雅莉,你在做什么,回来!这里是大马路上,你怎么……”阿凛拉开窗子大叫起来,申雅莉却早就没了影。

    这座城市里的人太多了。

    分明已经在第一时间追出去,分明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但到了地铁站里面,视线越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与高高矮矮的人群擦肩而过,看见满地雨水的痕迹,却没有看到一张相似的脸。

    现在依然记得,高中时也这样下过一场雨。自己狠狠地骗过他,他气得连话都不想再和她说一句,头也不回地进了地铁站,丢她一个人在地铁里面壁思过。当时她在地铁站哭了好久,最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回来,把哭到被人围观丢死人的她带走了。

    大概是时间走得越快,回忆与现实的界限也会越来越模糊。

    这样的回忆让她产生了幻觉。让她以为,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把哭到眼睛肿的她带走。

    从售票处跑到了站台,又从站台跑回了地铁大门。可是依然没看到,找不到。她这才迟钝地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雨水。而更糟糕的是,很快有人在她身后悄声说了一句:“你是……是申雅莉吧?”

    她愣住。

    终于,汹涌的人潮将她包围,无数人拿笔纸找她签名。手机咔嚓咔嚓的拍照声密集响起,白亮的闪光灯一次次打在她的脸上。

    直到这一刻,她才总算从童话般的幻想中,回到了现实。

    怎么会这么傻呢,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因为在地铁站走失流泪的高中生。

    其实,除非是拍戏工作需求,流泪是很浪费时间的事。现在的自己,面对再多的困难,也只会保持理智和清醒,用最快的速度解决。

    现实是这样。

    还是多年前的那座城市,还是和多年前一样的秋雨。

    但不会有哭鼻子的自己,也不会再有那个人。

    申雅莉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拨通阿凛的电话,一边把墨镜摘了下来:

    “哇,你们好厉害,我不过自己出来溜达溜达,这都能被你们抓到!来来来,要合影要签名都排队哦……啊,喂,阿凛啊,我在地铁站,迷路了你赶快过来……你们请不要挤,我快被推翻了,一个个来……”

    因为她坦率接受了签名合照,周围的群众反应更热情了:

    “申雅莉啊啊啊,我是你的影迷,给我签个名吧!”

    “哇,雅莉姐,我从高中就是你的粉丝了!最近看了你的《死徒》,你太美了,好喜欢你啊!”

    …………

    ……

    这件事申雅莉处理得不糟糕,所以阿凛事后没有给她脸色看,但威胁的话也没少说。申雅莉暗自捏了把冷汗,跳过了白风杰华丽到夸张的婚礼,把接下来几天的通告都完美完成,然后和两个好闺蜜选好礼物,直奔浅辰和柏川的婚礼。

    周六的早晨。

    雪白的教堂矗立在郊外的草坪上,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响彻高空。申雅莉、李真还有丘婕几乎是当日最大牌的女星,却属于最早到场的一群人。

    几乎刚一拨通浅辰的电话,他人就出现在了教堂门口,然后挂断电话大步朝申雅莉走来。

    他一身彻头彻尾的白色,就连皮鞋和领结都是干净的雪白,唯独前佩戴了紫色的薰衣草。

    “一姐!”他在老远的地方就朝她挥了挥手。

    申雅莉是皇天集团旗下no.1的女艺人,所以公司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她。浅辰虽然已经离开皇天自己去开公司了,但依然没有改掉老习惯。

    “小浅!!”

    申雅莉提着裙子飞奔过去,正面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小浅,你太帅了,白色啊,你穿的是白色啊。我真不敢相信,你和柏川就要结婚了!”

    太过激情的开场白,身后的李真被他们腻得打了个哆嗦,像吃下了一整片肥。

    “是啊,我也觉得好神奇。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浅辰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羞涩,“其实,有点不好意思。”

    “阿辰,别不好意思。来,这是我们三人送你的礼物。”李真把一个包装好的白色大盒子递上去。

    “谢谢!”浅辰勾头往下看了看,“这盒子里装的是……”

    “别,千万别在这里拆,回去再拆吧。”丘婕连忙冲过去挡住。

    远远的,柏天王也出来了。

    柏川同样穿着一身白色,前也有薰衣草装点,但相对浅辰西装的一般长度,他的衣服是及大腿的三件套白色长版礼服。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在人群中高挑出群,笑起来牙齿洁白,右耳上两颗耳钉闪闪发亮,犹如英伦绅士般风度翩翩:

    “雅莉,真高兴你这么早就来了。还有李真,丘婕,你们也赶紧进来坐吧。”

    帅哥就是帅哥,他轻轻一笑,旁边的李真和丘婕都软成了一滩泥:“好……”

    申雅莉给了她们一个“你们真没出息”的眼神,就挽着浅辰的胳膊,和他们一起朝教堂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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