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打量了她一眼,虽然也是微笑,却不再是方才面对顾奉仪的温暖,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面纱。

    ——“我醒不醒来,又有何区别?”

    梦中是千军万马,醒来也是千夫所指,万人诘责。

    她已经还政于萧怀瑾,至于后宫乱象,乱了上千年了,也非她能改变。

    所以——“倦了。”

    不想再看了。

    谢令鸢一时被问住,醒不醒当然是有区别的。她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因……醒来会觉得痛苦吗?”

    “我不逃避。”何容琛很自然地否定了,轻轻摇头:“且人之痛苦,都是幸福过的凭证。”

    谢令鸢心中一窒,许多人会因坎坷与失去,而沉浸于痛苦中难以自拔,甚至失去活下去的意志。

    而何容琛却清醒地说,那是因为曾经有过幸福。

    是啊,有了顾奉仪给她的孩子,她才能撑过犹如冷宫的那段岁月;入宫几十年虽有不幸,却也因这不幸,才能结识宋逸修。

    何容琛的声音挟在风中,飘然远去。

    “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妃嫔,她们一生,什么也没有,没有权力,没有子嗣,没有真情。她们只能守着寂寞,和岁月一同老去。比起她们,至少我已经拥有过很多。”

    何容琛什么都看得透彻。也什么都不贪求。

    她冷静得,让谢令鸢一瞬间明白了“无欲则刚”这个词。分明见过众生各样的渴望、抱负,如今却对何太后看不透、道不明。

    脚下隐隐有震颤,二人都身形不稳,谢令鸢扶住墙壁。是投石车将巨石砸到了女墙上,砸出了一地碎砖。

    女墙的缺口下,有士兵搭起了云梯,眼见着又要爬上来。那里没有守城的官兵,郦清悟只能抵上去了。

    城墙被攻陷,昭示着何太后的境况越发危险。

    可谢令鸢毫无头绪。

    她瞄了一眼城外,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寻不到根由。退了几步,躲开乱石与乱箭,凑到郦清悟身边,他问她:“何太后有谜面么?”

    何贵妃、宋静慈都有谜面,他们才找出了破梦的关键。

    “七杀司权……算是?”可怎么也和攻城的梦串不起来啊。

    巨门司言……更不像,这些士兵又不是凭着嘴炮攻城的。

    郦清悟沉吟了片刻,随手干掉了几个爬上梯子的敌兵,反问她:“何为权?”

    “……”谢令鸢深感他问了句废话:“你们这些人,应该最懂了吧。位高势大,令人敬重。”说完又茫然了,“这样说的话,何太后身为万人之上,甚至比萧怀瑾还有威望……”

    她已经掌权了,为什么会陷落?

    谁料郦清悟却若有所思地否定了她:“我问,什么是真正的权?什么是真正的敬重?”

    这两句反问,乍听之下,似乎没什么关联。

    然而,人之所以追求权势,无非是追求权力之下,被人敬重、认同的快感吧?

    谢令鸢想起年少时,曾与一位僧人论道,对方说,富不在金钱多寡,而是物质欲望在财富的范围内,精神有乐。哪怕收入不高,但不求享受,闲居养性,如此也是富的。

    后来她锦衣美食,却也明白了那番话。哪怕坐拥万贯、席丰履厚,然欲望无尽,总要靠钱来满足快乐,也会觉得自己贫穷,羡慕更富有的人。

    在纷乱的攻城声中,前尘、往事,高僧的回忆、如今的境况,糅杂在一起。在这如麻的乱团中,她逐渐寻到了一根线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爬出了心中所析:

    “权不在位高势大,而是人心是否真正敬畏……当他人不因势利,只出于对人德行、品格的尊重,方是真正的……权?”

    ——永不因官利、钱势而决定。

    初时说得犹豫且不定,越到后面却流畅起来,显然思绪已经清晰。

    关于这一点,郦清悟也是长大后,远离了皇宫故土,才渐渐明白的。

    他没有说什么,也没夸她,却觉她磕磕绊绊说话时,怎么看怎么顺眼——奇了,她也不是什么惊艳于世的美人,他竟然觉得外面如跳蚤般的攻城,也没了那么麻烦。

    这样提示下,谢令鸢戳破了心中那层朦胧的不解。

    ——宋逸修服毒自尽,给何容琛,留下了主政天下的权力。

    然而,无论何太后做的有多好,民间依然唱着“牝鸡鸣日出”的讽刺歌谣。

    有敬重么?恐怕太后自己,也不认为被敬重吧。

    太后因家族追求权势,而被送入宫,被操纵命运,几十年付出与隐忍,到头来,只剩韦无默,和一座孤冷的皇城。而这些,都是顾奉仪和宋逸修留给她的,内心仅剩的温存。所以梦境中,她在守着。

    。

    头上忽然被拍了拍,她恼怒地抬头,郦清悟竟然对方才扮成大皇子时的遭遇,狭私报复!他刚击退了敌兵,正在观察城外:“你看,这些人,有没有异样?”

    谢令鸢往下看了一眼,地上堆着密密麻麻的死人,活着的正穿梭在攻城的硝烟战火中:“都是士兵啊。”

    “不仅如此。”

    郦清悟因游览天下,许多常人不知的事,是印在他脑海中的:“虽然都是黑衣黑甲,但其中夹杂的,有北燕、北夏、西魏、西凉……以及晋国,各种制式的甲胄。”

    “……”谢令鸢咋舌惊叹:“天下群起而攻之啊,这梦做的真有魄力。”

    “并且,那边——”他遥遥指向远处:“有晋国的官员,另一边,是北燕的官员。还有一些人,并无官兵的训练有素,应该只是民众。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特征。”

    谢令鸢脱口讽刺:“都是男人?”

    谁料郦清悟真的点了点头。“梦境之物,体现了她内心被孤立、敌对的想法。”

    所以,将何太后困在孤城上的,并非过往。

    “她是一个女人,却掌握着男人都没有的权势……”谢令鸢心中隐隐浮出了猜测:“他们也许表面敬畏她,但身为女人主政,是不会被臣民接纳的。”

    ——所以,司权的七杀,陷落了!

    没有真正的敬重,何来真正的“权”一说?

    何容琛更不认为,自己会被敬重、该是掌权的人。

    “她与何贵妃也不愧是姑侄俩。”想通了这点,谢令鸢感叹道。

    她们内心有准则,像规整的框一样。若认为有些事女人去做,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压抑着自己不去沾。

    所以,哪怕何太后主政有成就,但只要臣民歧视不改;只要她认为自己不该掌权,她就永远是落陷!

    又一波箭矢,带着猛疾的风,猝不及防将数十个守城军射杀。

    谢令鸢捡起一张盾牌,挡在身侧,猫着腰穿过箭雨,挪到何容琛面前,拉住了何容琛有些冰凉的手。

    她抬头望着太后,显得眼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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