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室,地上散了一地奏章,大概是方才甩了何道庚的脸子。

    见她神色冷漠,韦无默便跪在地上安静地收拾奏章。过了一会儿,听何太后吩咐道:“无默,你去请陛下空了过来。”

    后宫妃嫔不能擅自去御前,虽然太后不受约束,但她还政于皇帝后,为免落人口实,就鲜少去紫宸殿了。

    韦无默应了一声,出门去吩咐。

    何容琛轻叹一口气,如今,哪怕她与皇帝互相厌憎,值此多事之秋,他们也得一条心。

    何家为了后位相逼,由萧怀瑾来斥退他们是最好的应对。或许还可以合计其他的办法。

    否则倘若这个侄女被何家推上了皇后宝座,可能何太后自己就会被何家当成弃子……毕竟她总是不肯听何家摆布。

    金乌西沉,广寒初上,长生殿燃起了绵延的宫灯。

    何太后已经等了萧怀瑾两个时辰,直到殿外夜幕沉沉,她没有等来皇帝,来的却是苏祈恩。

    这个御前第一公公一走进来,就跪在了太后面前,神情看似是忐忑的,双手捧上来一份诏书。

    何容琛一愣,起身向他缓缓走去。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不待韦无默上前接,她自己伸手拿了,展开卷轴。

    那样匆匆扫了两眼,苏祈恩屏息凝神,随即,只听头顶上何太后愤怒地抬手一扔,那诏书打在殿内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随即滚落在地。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韦无默眼皮一垂,视线往诏书上一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字——

    禅位诏书。

    她有些发懵。

    萧怀瑾,禅位?

    退位了?国朝从此没有皇帝了?

    韦无默忽然想起她之前仗着太后,对萧怀瑾狐假虎威说出的,“这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真是一语成谶!

    她震惊之下,先喃喃地吩咐四周的宫人:“你们都先退下……没有吩咐不得进来……”她自己还杵在屋里,随时等待何太后倘若晕过去,她好去扶。

    四下宫人悄然无声地退出,关紧了殿门。半晌,何太后口气阴沉地挤出问话:“他就这么走了?”

    清理完后宫,处理完林昭媛,对陶淑妃和沈贤妃委以重任后,萧怀瑾就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禅位诏书倒是很诚恳很实诚,自省他不是个当皇帝的料,愧居此位多年,以致国家生乱,如今让位于宗室中有才德的皇室子弟,一切交由太后定夺。

    诏书上,禅位的人名那里,是空出来的,留给太后来填写。萧怀瑾此意表明,这皇帝到底立谁,是由太后说了算。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道保命符。倘若朝廷战败,陈留王谋逆入京,皇帝不在京中,太后手持这道亲笔诏书,对她来说再好不过,足以自保。

    真是深明大义。

    何容琛简直想冷笑。

    她需要萧怀瑾这样豁出去保她性命吗?!

    她需要的是他危乱之际坐镇于皇城,哪怕他没有用,好歹占据着大统的名头!

    “真是……”她一贯镇静的表情都扭曲了,漂亮的脸此刻格外狰狞:“他怎么不死在外面!他永远也不要回来!他怎的不早死二十年!”

    早死二十年,不要出生,什么事都没有了。

    韦无默也忘记了安慰太后,她内心正山崩海啸,挥着刀把萧怀瑾砍得七零八落。

    当务之急,这件事一定要捂住,万万不能传到北地叛乱那边,否则朝中更是风雨飘摇了。

    这也不是她们生气与否的事了,此刻满朝文武,放眼望去,也没个能和盘托出此事的倚重大臣。

    何道庚所说的立后一事,更是决计不能再提起。否则萧怀瑾禅位一事也就捂不住了——

    何贵妃不能再留在宫里!

    显然何太后也是瞬间想到了这些利害,强自按捺着怒气,吩咐苏祈恩:“你跟延英殿知会一声,陛下因皇后之死和皇子早夭,悲伤过度病倒。何贵妃出宫为他祈福。宫中都挂起朱砂。朝中奏章送去延英殿,抄送一份给长生殿。”

    因皇后和孩子之死悲伤过度病倒,这个缘由听起来倒是很符合皇帝脾性。苏祈恩俯首应了声诺,见太后又吩咐宣了别人,眼见着要忙碌起来,他赶紧告退。

    长生殿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殿门。

    晚凉天净月华开,苏祈恩走在星幕下,过了许久,回首望去。

    不知何时,长生殿亮在了一片灯海璀璨中,他愣了片刻。

    何太后点起很多盏灯的时候,往往是危急或大事的时候。由此苏祈恩猜想,大概她也会害怕的,只是不说罢了。点灯不就是怕黑吗?点几盏灯,仿佛那样就心安了,何其自欺欺人哪。

    灯海光影里,他远远看到何太后散着长发,穿云色的轻纱襦裙,正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茫茫黑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她孤独的身影,似乎在和黑暗对峙着。

    苏祈恩移开视线,望向宫外,那里隐藏在夜色中。

    皇帝是两个时辰前,夜色降临时出宫的。

    不知道外面会是怎样一番天地。

    这事倘若被陈留王知道,也就十分有趣了。

    夏夜虽好,只是蚊子多。

    长安城门口,老胡和几个同僚今夜轮值,倚着城墙半坐,不时挥打着蚊子。

    都已亥时了,两坊早已经闭市,这时候不可能有什么人进出城门。他们大着嗓子开始聊天,聊自己的儿女,聊哪个街坊模样标志的少女。

    忽然,远处的青石板路面上,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

    老胡心中一紧,握紧了腰间的佩刀,望向声音处。

    ——是两匹黑马,二人并骑,披黑色大氅,兜帽遮住了一半的脸颊。其中一人走在靠后,见到他们城门卫,驱马上前来,刻着皇家龙纹的金牌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奉旨办差,速开城门!”

    “是、是!”老胡赶紧对同僚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沉重的城门大开,那两匹马飞速地出城远去了。

    其中一人掠过老胡身侧时,他忽觉这人相貌清秀,且有些眼熟。

    那人即将要出城,摘下兜帽,回首望了长安城一眼。目光中似有眷恋,亦是决绝。

    随即他忽而一笑,那笑容倒是惊艳了老胡,映花了他们的眼。

    ——应该是哪里的贵人吧?

    他们这样想,推动着关上了沉重的城门。

    城门在萧怀瑾的身后阖上、落锁。陆岩骑马跟在萧怀瑾身侧,问道:“陛下,此刻我们要去哪里?”

    “都说了不要叫我陛下了。”萧怀瑾轻声道,他已经放弃了帝位。“就叫一声三公子吧。”

    禅位诏书留给了何太后,她愤懑了他十年,他如今把机会再还给她,让她选个宗室里看得顺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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