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夜色下静坐,甚至忘却了冷,任寒霜落满了肩头。月色下的他像个漂亮却没有温度的冰雕,甚至没有神情。

    他脑海中很乱,想了很多很多,从以前到现在,从出世的愿景到入世的无奈,不仅仅是萧怀瑾总因帝王抉择而为难,他身为担负守护职责的人,这样时刻同样为难。

    便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要洞察天机,要知三界事,要明天文地理,得要有真正的智慧,否则撑不起,总是心乱,总做蠢事,自己就被拖垮了。所以真正入道门的都是聪明人,不聪明迈不过这个门槛儿。

    他自然是聪明的,才有很明确的善恶观和是非因果论,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以前从未觉得做一个决定有多难,可如今却真的犹豫。他不知道该问谁,已经走到洞察天机这一步,身边已经没什么人有资格或智慧指点他,可他如今真正茫然。

    ——明知是死,是输,却没有退路,究竟该不该为之?

    什么趋利避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成了空谈。

    战争中没有简简单单的非此即彼,为或不为。

    若不去打高阙塞,朔方一座孤城矗立于西关,面对着拓跋乌和叱罗托的四万雄兵,早晚也要失守,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问题。

    战役的事情要用战略的眼光去看,倘若放在多年前,朔方城失守了,朝廷咬咬牙,也就是心痛一番,总还能有余力将西魏人挡出去。那时候就没必要拼着性命去救高阙塞。

    但如今,陈留王和朝廷军在长州胶着的情况下,北燕还在蠢蠢欲动屯兵边境的情况下,朝廷已经失不起朔方这道关门,更没有余力抵挡长驱直入的西魏人了。

    所以,若不想引发连环崩溃,这艰难的西关之战,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顶住外敌入侵。说得冷血一些,莫说填进去数万晋军的性命,即便是萧怀瑾死在这里,也未必有西关失守的伤害大。没了皇帝,长安还能运转;没了险关要塞,空架子倒了,就只有亡国的份了。

    郦清悟明白这场仗不可避免,是自救之策;却又不幸,提前预知了它必败的结局。倘若无法挽救,眼睁睁看着兵败,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更深的痛楚与噩梦。

    那他生下来是为了什么呢,出宫这些年又为了什么呢?

    那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令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刚出宫修行没几年,带着父亲赠予的佩剑,带了几个紫炁护卫,年纪小胆子大地游历天下。半途和护卫失散了,身上的钱也被人摸走,在闹市中被一个卖艺人相救,后来却发现恩人犯下了杀人抢劫的罪行。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他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句质问,因为他永远忘不了那人临终前带着微笑说出的那番话,温柔的月光照拂着,让他明白了他们犯下罪行的原因。究竟还是朝廷的过错。想通了那缘故后,他血液仿佛冻结,冰冷的月光拷问着。

    他在温柔又冰冷的月光下,内心也是这样撕扯的。知道无可奈何,不知道何去何从。

    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交织,郦清悟在寒夜中静坐了一夜,周身是冰凉的,一丝也没有意识到冷。待翌日清晨,熹光初现时,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参与进来,扭转这场必败的战局。

    与此,也将付出代价,放弃天眼的身份。

    。

    冬月底的这一夜,是萧怀瑾决定出战高阙塞的一夜,夜色也难得晴朗。仰头能看到星辰,郦清悟却再也没有习惯性地看天。

    罗睺使不确定地问他:“您说看不见了……是说不看大势了么?”郦清悟尚能做得到平静,他们却不安极了。

    郦清悟看着远方摇了摇头,风轻轻吹动他的衣摆。良久,城头下面热闹起来,仿佛能听见喧哗声似的,虽然也听不见。他们似乎是要行军了。

    他也从树上站了起来,算是答复了手下的人:“看了,也没用了。”

    他已经参与进来了,一旦试图改变天机,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就苍白无力,关于西魏的战争,他再也看不到之后的局势了。如今的他与平常人无异,最多是会些功夫,带着精锐侍从。

    只默默祈祷,他付出代价借来的运,能够帮助萧怀瑾,赢得这一战吧。

    长风十里,带来远方的空旷辽阔。反正也看不透之后的胜负了,成为了普通人,郦清悟的心绪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卸下了极大的枷锁。他吩咐道:“跟上他们,盯紧了柳不辞,必要的时候不惜性命救回他。”

    他跳下树,淡漠的脸上双唇紧抿,谈不上忧虑或祈盼,甚至没了什么感觉。只因为尽力了,压了这么多年的枷锁一朝打碎,他心想,算不出未来的感觉真好。

    可以义无反顾、头破血流地去拼一个胜负未知的结局,像个傻子一样,真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征之前总要先念出师檄文, 城门外,万军列阵, 萧怀瑾披着厚氅,陆岩跟在他身边, 手里举着袖珍金斧头,不过黑压压的人根本也看不清这小斧头了。陆岩冷漠地拿出行台下令收复高阙塞的文书, 朗声念了起来。

    文书先由并州府的师爷起草,他们是并入行台的文吏, 平时做一些抄录的活计。后来何贵妃拿到手里,嫌不够气魄, 便自己提笔大书一番;武明贞看了后,干脆了当地在文书上加了一句“犯晋土者永诛”, 末了扔笔对贵妃说:“其它都是废话。”

    于是这下令夺塞的檄文, 言辞越发激烈强硬,陆岩读到后面冷汗涔涔。幸好并州的地方军年年打仗,什么乱七八糟的动员令都听过,早就习惯了,也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在说什么。

    只是他们的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毕竟柳不辞的真正身份, 是京城来的显贵。

    并州军常年屯驻边塞,天高皇帝远,都快变成了土包子。听闻有长安的高官,带着天子的手书,以及行尚书台的大印,还有调动天下兵权的黄钺, 这一切的一切,令原先低迷的士气仿佛被激情引燃灼烧,迸发出四溅的火星。

    柳不辞是代替皇帝出使的人,行台等同于朝廷分驻在此!

    多么大的阵仗,多么高的规格!

    军中的窃窃私语流传开来:“听说是这样,大将军一心清廉,不想惊动沿途官员,就特意扮成平民,结果啊,路上被煌州那一旮旯的流民打劫了!但你们想,大将军怎么会一般人?他当然是把那伙儿流民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就自己称老大了!”

    屠眉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传得哪儿跟哪儿?柳不辞明明是主动去招揽流民的,而且在煌州那会儿,是被她屠眉打得屁滚尿流!这群傻兵蛋子,颠倒黑白!污她声誉!

    “我说呢,怎么这么大的官儿,来了并州的地界上还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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