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斗被改成龙虎凤烩,菜还是那个菜,却得了头彩。首先把剑拔弩张给化在一锅里,杂糅得焦不离孟、秤不离砣。

    菜名里又把“凤”给请了出来,雏凤清于老凤声,宁荣两府都不敢太过放肆,必得顾着面子,给千呼万唤请过来的调停人、北静王水溶斟酒捧茶。

    王爷托物言志,石锅烩饭经他金口一开,好评如潮来。贾赦与贾珍自是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厘清疆域,重新划分。

    贾政知晓此事,高屋建瓴地与他哥哥说:“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人三尺又何妨?”又把宰相张英当年的怀阐述了遍,又说“兹事体大,但凡又要老太太心里难受,岂不是做儿子的罪过。”忠孝兼顾,众清客纷纷迎合说此话极是。贾赦愧意浮面,自此再不干预省亲别院的建造。

    便这么挖湖堆山、营造楼阁亭台,工程告竣。贾珍回禀贾政,请政老爷抽空去看看工程。贾政不敢怠慢,因考虑千恩万谢北静王的说合,贾府寻溯源与北静王关系匪浅,秦可卿丧礼之时北静王也曾探丧上祭。有这么层深厚关系,就亲自去请这位雅士来验收成果。

    这不,北静王入朝归来,换了常服,坐着小轿,来贾府品一品如雷贯耳和千里飘香的枫露茗茶。

    一行人寒暄入园,贾宝玉早被他老子勒令勤修诗学,为的是在北静王面前自然地露两手。上回路谒,北静王相邀贾府公子来他的沙龙,宝玉向往。但去过一回,遍地儒士,你要说是个秀才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搭讪。宝玉欲谈诗,被一位钱姓公子以“情真、情至”恢宏之论说得哑口无言。宝玉欲谈画,一个口吃的道士抖出的山水新作震撼了他的眼。

    宝玉回家之后禁不住别人问起,就大谈功名利禄脏臭,士大夫腐朽,自己不愿同流合污。这番言论也就让孤高的林妹妹怦然那个心动。

    但宝玉对北静王为人还是万分推崇。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骨,男人是泥做的。北静王,就是完美的水泥。

    贾政解释刚修葺的省亲别墅还没有命名,也没有匾额对联,是为了等贵妃恩赐。但唯恐寥落无趣,这才斗胆邀约,一路边行边虚拟出来暂作灯匾。北静王说想的周道,他是赴约品茗,请众人随意。

    贾珍早先就来园中知会众人,赶走闲杂,留了几个婆子掸灰扫尘,又挑了头脸略平整的小丫鬟烹茶。郝佳瑶临危不乱的表现入了林之孝的法眼,也被喊了来。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红玉。她既是林之孝家的女儿,生得伶俐,不逊名儿里的好字。顾盼生姿、纤腰皓腕,就是傲了些。她会煮茶。

    郝佳瑶只管手上的活儿。她本不擅茶水,见林红玉试要挑战只闻其名难见其详的枫露茶,佳瑶想往上凑,又不懂怎么帮,退后默默看着。

    原来是取香山枫红嫩叶,放入甑,蒸其露。颇像蒸馏制咖啡法。这种香露,依饕餮客的说法是入汤代茶种种宜人,调汁制饵无所不包。

    露有了。茶,用了安吉白茶,第一泡就花了比其他茶更长的时间才出色。依着四五次的谨慎,但许是时间稍短、水温稍逊,白瓷茶碗里倒浮起黄汤子,远远不如枫露之名来得殷红。

    红玉挺背对各色人等的注视,端上去。果然有冒头的清客有意炫耀,这些人尝不得,挑剔色泽的刺儿也好。

    北静王一撩天青色袍角,取了黄杨梨木凳,又再而三地命贾政坐廊外抱厦榻上。倚着西府海棠伞,赏着几株绿肥芭蕉,不急着饮茶。

    这一路行来,北静王心里有了谱:宝玉委实通灵,路数灵得怪异,绝口不提正事,反倒说这园里的珍花异草,杜若蘅芜识得,茞兰清葛识得,百八十种没他不认得的。对着郁郁葱葱的牵藤引蔓能发一长篇大论,诹些孤僻语句滔滔不绝。荣府贾宝玉的浪荡闲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再看贾政,脸色越来越郁。起初尚为儿子的妙语譬如“曲径通幽处”而按捺不住洋洋得意,这会儿工夫,被儿子的狂妄放荡气到生烟,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发作,憋成暴风雨前的压抑。

    北静王以和为贵,不愿生非,就趁走到一处院落,示意贾政歇息片刻。传了茶水。他想听听宝玉怎么说。

    宝玉本来就好这些事,碍着老子才不敢造次。这回觉得可算是遇到了知音,心想素闻北静王不以官俗国体所束缚,风流潇洒,言之不假。在北静王面前激动地得了解脱,品头论足道:

    “这白茶用的时候不对,若是白茶,银装素裹的固然美,如何沏得出杜鹃泣血之凄艳。碗也该用天目茶碗,在这日头下一曜变,连露也跟着变色哩。”

    宝玉的评语字字否定了林红玉的茶。这不过大脑的言谈,一面让偌大的贾府涉嫌对北静王不恭,一面吓坏了红玉,恫吓住她眼眶红透。说时迟,一滴晶莹泪顺着腮边落,不偏不倚坠到杯中央,泛起圈圈涟漪。

    贾宝玉还算识时务,忙忙补救道:“原来姑娘的意思在这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杯。呜呼妙哉!”

    真正经的贾政经此一场闹,脑仁儿直疼。他不敢看北静王的脸色,速命林之孝给打发了,林之孝故而递给红玉一个眼色,红玉哀婉袅娜地福了身,口齿异常清晰道:“奴婢红玉谢王爷,谢老爷。”

    她既然咬重了红玉二字,又让宝玉逮住机会大呼:“红玉姑娘亲手捧茶,水做的骨,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不恰是枫露二字麼!”

    已经没人想接他的话茬儿了。

    鸦雀无声之时,北静王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有趣。”

    他斜飞鬓角似的眉宇拢起笑意,目如龙香御墨,周身的气派不怒而威。宝玉连忙闭上喋喋不休的嘴。

    凉风习习有幸,拂过崇光泛彩,北静王未免气氛过于尴尬难堪,就寻了个话题说:“那日府上呈的石锅饭趣得很,小王今日既来,倒想见见。”

    贾政忙作揖道:“王爷客气,人微言轻,拙舌笨口,恐扫了王爷的雅兴。”因见北静王意决,只好让林之孝传。贾政心内想,再整一个幺蛾子,他还不如直接蹬腿儿呢。心里老泪纵横。

    郝佳瑶本来隔着好几拨人头在后头,万万不曾料到有机会登台。便穿着一贯的旧袄,把松垮的发辫一紧,讪讪被拱过去了。她被告诫不得直视天颜,所以谨慎地低头看地上铺成蜿蜒的鹅卵石径。

    听见那个什么王的,说:“上回补场补得巧,这回再花个心思。这杯茶弃了未免可惜,配些什么为好。”

    佳瑶诺诺不敢答。对方又说:“莫怕,随意问些罢了。”

    林之孝在旁提携道:“王爷问这茶怎样做成膳食,快些答话!”

    佳瑶拧拧衣角,小声说:“虾仁儿。”林之孝代为大喇叭广播了一下。

    “你可会做?”

    “一般。”

    “那就做来尝尝。”北静王玉面含笑。原是有缘之人,做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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