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贾琏听闻己身隶属于“京城四骚”之后,起先无比反感,慢慢儿倒接受了。据他夫人王熙凤的大丫鬟平儿说,贾琏隔三岔五就约上同为“一骚”的薛蟠不知所踪,关系好得焦不离孟。

    这倒不坏。郝佳瑶想,有人绊住她堂哥,须知贾琏的皮囊里住的是她现代堂哥郝友乾,便省得他见天儿得使唤自己。

    春去夏至,荼蘼花谢,佳瑶在怡红院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她现在已是个升格了的初级厨子,再不单管打杂生火,便勤奋钻研、手艺日臻。

    贾宝玉喜她能与他一样旁征博引百家讲谈,东辣西酸南甜北咸,说哪儿都知道。佳瑶心说,好歹是打信息时代过来的,唯一这么点儿优势。如此亲厚着,引来旁人的嫉妒,排挤也不免俗。

    后来处久了,袭人、麝月一流喜她安分守己,寡言少语;晴雯喜她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去做菜,不巴结。其实是大伙都觉察出她并无向上夺宠之心,便都收了猜忌,改为示好拉拢。

    佳瑶虽然不想拉帮结派,但不得不说,人类,其实都是孤独的产儿。必须搞一些小团体,强化内聚、抵御伶仃。贾琏不就是由此才与他明显瞧不上的人物相投相交的吗。

    你看怡红院里这么几个小人儿,还得分成三拨。佳蕙、五儿几个小辈儿抱成一团,一等丫头之间则据彼此的个志向,桥归桥、路归路。

    你再看大观园里矜贵的十二钗,也有主次之分,遑论藏于薄命司的正副册。积极活跃的,才华横溢的,受到史老太君宠爱的,出场次数多的,这些是主流。是世外仙姝,金玉良缘。而孤僻的木讷的冷漠的呆笨的,尘归尘、土归土。

    这日骄阳流火,怡红院内收到了贾府的三姑娘贾探春下的帖儿,说要结社,大观园内的房客们很是赞同,特别是善于写诗诹文、有才无处发挥者,忙忙地聚集起来。

    她们要先给成员起雅号。一开始可没那么繁琐,她们相互称美,比如美颦、美钗,叫得不亦乐乎。后来发现这一称呼被外界沿用开来,无法体现姐妹团的独特个,遂改用更为雅致的潇湘妃子、蘅芜君。宝玉作为姐妹团内唯一男宾,美滋滋地定名为怡红公子。

    佳瑶要给在秋爽斋聚会的姐妹团奉茶递水,故而随着公子来了。站在不曾隔断的开阔之房中,众人围着花梨大理石桌案,妙的是案上既有徽墨宝砚、笔林帖海,大观窑盘装佛手、汝窑花囊满白菊,大方得很。

    佳瑶与其余丫鬟在外围侍立,她对诗词倒还有那么些兴趣。很快就看出,有人是真真不感兴趣,频打瞌睡又撑起惺忪的眼,故意津津有味地听着旁人对两盆平平无奇的秋海棠高谈阔论。

    是为贾府二姑娘,迎春。

    贾迎春诨名二木头。写诗恰最是需要激情澎湃、多愁善感,故而迎春的平铺直叙稍显逊色、屡屡遭贬。而她又被要求苦下工夫,务必满腹诗书、满口墨香。犹记年里大姊元春省亲归家,命众姐妹题诗助兴,独薛宝钗与林黛玉各领风骚,盖过阖府三春的风头。这事儿,一直让她被爹娘戳着脑门骂。

    迎春托腮望着那越烧越快的梦甜香,愁眉不展。她想真该寻个借口不来,又想星象说她今日不宜访亲,真准。

    探春推推她,笑说:“二姐姐想什么想得神游太虚,莫不是过会子得着哪路神仙的一首绝妙好诗,倒让我们刮目相看。”

    迎春回神一看,能写的基本都写完了。因是押了十三元的韵脚,盆、魂、痕、昏四字。迎春心想,我这是作诗欲丢魂、面上涂泪痕。少不得又打起神听李纨寡嫂评析,风流别致属妃子、珍重芳姿论蘅芜。

    探春又催迎春。香烬便要受罚,迎春银牙一咬,索|交了这般卷:

    昔闻游客话芳门,濯锦江头几万盆。

    纵使许昌持健笔,可怜终古愧幽魂。

    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妖娆脸薄痕。

    巧笔写传功未尽,清才吟咏兴何昏。

    笔未停,黛玉蛾眉一扫,冷笑着去抚院内的梧桐。宝钗以帕掩口,垂眼不语

    探春与李纨皆是面色尴尬,惜春尚小,却也在那儿古怪地笑。宝二爷果然二了,拉着迎春的袖子道:“二姐姐,你是肿麼了,怎拿这两首出来。”

    一首是唐代贾岛写西府海棠的幽姿淑态,一首是宋朝宰相王安石的吟咏雅兴。也就是说,都是他人所做,不是迎春原创。

    迎春也未必知道自己怎么就莽撞了,星象说她近日糊涂,一语中的。

    要说抄袭在百年后的文坛,倒也算不得什么事儿了,固然抄的出口诛笔伐,但公众多半儿会健忘地宽容了,有就是娘,抄着抄着还能入住作家高尚的协会。瞧,又是一个小团体。

    但在高洁的神世界大观园,想必姑娘该有沉湖之心。佳瑶看迎春蔫蔫的,委委屈屈的,茫然无助的样子,不忍之心油然而生。

    于是烙饼解围。

    用的是章丘羊角葱,这种葱叶色金黄,与烙饼颜色甚搭。又摘了些南方进来的胡葱,质柔味淡,碎碎的绿色很喜人。揉面饧面这些工序已做顺了手,不必赘言。把那擀好的面饼上抹匀盐和香油,撕了葱叶,撒了些椒盐。拉成极大极薄的样,再紧紧实实地卷成一个卷儿。

    均分成剂子,揉圆卷匀,再擀成一个个薄饼。极少的油把它炕出微微的焦脆酥香,浇了勺沁芳溪水让口感柔软弹。

    这么一盘东西端上案桌时,那些个娇客女眷无不瞠眸观望。

    宝玉捂着肚子笑道:“阿瑶,你这端的哪门子大饼,莫不是武大郎转世做的。”

    佳瑶抹抹围裙上的面粉,答:“梦见的。”

    宝玉闻言笑得更欢。探春道:“这倒也好,我最爱这闲云野鹤的洒脱。”说毕便挽起袖子,率先取了一块。黛玉指着探春笑道:“快把这个‘蕉下客’牵了去,炖了脯子夹饼方好。”她在继续方才的笑话,蕉叶覆鹿,笑探春起的这个别号。众人一听哄笑一团,也纷纷细嚼香葱烙饼。

    宝玉吃着两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原来二姐姐方才是梦了诗。是悟了!”

    李纨也忙补充道:“古往今来林林总总多少个梦,庄生晓梦、周公解梦。梦里诗句大抵也是有的。兴许咱们这会子也是在做一个梦哩。”

    佳瑶一怔,心想,您辟了。这只是一个红楼梦。

    宝玉讪讪地为他的不识趣而大肆补台,迎春倦色浮面,她是真累了。于是大家商议了一回,方各自散去。暂且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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