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郝佳瑶做的简易的汤汤水水,能迎合“京城四贵”刁钻的脾胃,至少是因为这么两条。其一,佳瑶绵里藏针,贵客来得突然,但她也是训练有素的,跟着堂兄贾琏暗地观望,便对症下药,做到天上人间倡导的独尊服务。

    雪梨润肺清燥、止咳化痰,是给暴躁的裘良压压火气。

    谢鲸不善饮酒,香醇甜美的醪糟炖蛋最适合他的秉。

    姜汤驱寒、牛暖胃,戚建辉这种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畏寒者最宜。

    红糖缓肝气,解酒毒,给闷头喝酒一看就憋得难受的蒋子宁。

    其二,是因为贵客不敢拂逆更贵者的面子。魑魅魍魉徒为尔,阎君殿前俯首臣。一位器宇轩昂的不惑之年的男子直到夜半三更,踏雪而来。他一进门,北风邪行地直往烧着炭盆的屋里卷,吹出了一团白雾。他自在安然,风雪裹着他却不曾侵。芙蓉大姐看他状貌颇伟,隆准硕身,更被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斥退一里,不敢迎上前。

    谢鲸恭恭敬敬地迎上去打了个千儿,压低声音说:“外头降了雪,上峰怎么没早些安歇,不一会儿又该上朝议事,您歇歇。”

    那中年男子笑了笑:“鲸儿心细。你们也晓得,我这岁数越上来,越睡得少,听凯歌说你们在这儿就过来瞧瞧了。你们继续顽罢,去请店家过来。”

    裘良咧嘴笑道:“上峰寻那老不死的店家作甚,该是速速把里里外外的花魁娘子都给您招来才是。大姐!”裘良刚要喊,戚建辉捂了他的嘴,道:“哪里都有你得瑟的份儿,听上峰的吩咐。”

    芙蓉大姐靠在柱子背后不敢过来,蒋子宁上前一把拽了她过来,也不管大姐娇滴滴地呼疼。中年男子暗暗摇头。大姐瑟瑟抖着说:“老、老板不在。”

    谢鲸过去施舍似的掷了一两银,问:“在哪儿。”

    芙蓉大姐下意识地往后瞥了一眼,稳住心神答:“奴家真不知道,老板不日才来一回,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又不知哪儿去。咱们真真不知道,也不敢去烦他,他,他。”看着眼前又冒出来的银子,大姐的话越来越吞吐。

    谢鲸不耐烦地又要散财,中年男人轻唤了声:“鲸儿。”

    其实再掏一银,冰清玉洁的大姐就要倒戈相向了。

    中年男子和蔼可亲道:“芙蓉姑娘,劳烦去给找个躺椅,再给备些茶点,去罢。”他挥退了众人,魑魅魍魉便安分守己地退到门外。芙蓉大姐是久违了“姑娘”这个称呼,心头却是一冷。老练如她,对他,竟无半点印象。

    一个素未谋面的体面人却记得她的名字,该感激涕零。也深感高深莫测。

    芙蓉大姐只想乖乖儿地按照吩咐,该拿的拿,该端的端。她和贾琏隔墙相望、满面惆怅,放讯号说“姐姐我实在扛不住了”。贾琏表示“放着我来”。

    贾琏换下了大茶壶,双手举过头顶,送上热热的帕子。新客半躺在【青史流芳】包房里的青竹躺椅上,贾琏暗想他竟不觉凉。

    那人阖目,思路却清明,碰了一下帕子说:“店家,去换个凉的来。”

    贾琏果真去汲了井水。这人就直接把拿滴水的冰帕拭了额头、擦了双手,还是闭着眼睛道:“再换一块来。凯歌,陪上店家去取冰。”

    门外有人应声,便是一个身着青衫的瘦男子,贾琏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好跟着从停在胡同深巷的马车里,见名为凯歌的男人挖出些碎冰,尽数包在帕子里。再折返回房,那贵客把个小包袱一样的冰枕放在额上。

    “店家,我这倒也不是伤寒虚热,不必再吩咐厨房。”贵客的话,止住了贾琏的想法。他确实是想着再盛一碗牛姜汤来驱寒。贵客微微颔首,道:“怪道这里出了名,店家果然周详。”

    “您大安,我是管些杂事的,大当家是皇商薛家,不巧,不在。”贾琏道。

    那人猝不及防地睁了眼,扫过贾琏,心里有了谱,又闭目养起神,贾琏退下。只是听到五鼓初起,列火满门,那人慢条斯理地换上朝服,竟是青身青缘、前后各有龙补。冠制也是象征亲王的九襊。是为保和冠服。

    便确认是王公贵族无疑。

    再听谢鲸对不离主子身的凯歌客客气气地称呼“长史官”,所谓长史官,自是能开府治事。北静王府尚且只有一个最高幕僚长为长府官,做不到诸葛武侯丞相府里的权威。现京畿地区能有这个本事的,唯有这个亲王。

    “恭送王爷。”贾琏领着鸨母、公齐齐跪在地上,恭送皇叔忠顺王爷。

    忠顺王说:“起来,你这处不错,留着罢。”

    虽说留着,但也鲜少再见人影。巧的是对过儿那顶绛紫色轿子却雷打不动,听说“天上飘香”继续发扬西洋参的优势,这一季的主打产品是洋参龙眼膏,一个个炖盅补气养。

    贾琏抓着脑袋想,他们打哪里进了这么多货,还有各色顶级香料,取之不尽似的。摆阔呢。心腹旺儿与兴儿辗转打听,说是南粤新安县一个叫香港的地方。贾琏与郝佳瑶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哎,好像谁还跟香港有过关联来着。佳瑶片刻想了起来,竟是那匆匆辞别的天香。香港,香,佳瑶好像隐隐就要触到一件陈年往事,公子佳人、打鸳鸯之类的。但她捶着脑袋缩回了手。她怕沾惹红尘是非,把自己诓进去,拔不出来。

    然而漩涡之深,岂容逃脱,必得把一切人事物卷个干净,方休。

    这夜是冬至。斗指戊,斯时气始至明,阳气之至,日行南至,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也。不过贾琏预计客流量走低,这是个理该回家吃盘饺子的节气,他也得老老实实在家里陪醋妻甜妾。

    去年冬至是罕见的三十日,秦可卿病入膏肓,佳瑶还在陪护。

    这个冬至比之早了一天,佳瑶站在牡丹坊的小厨房里举着菜刀唏嘘。芙蓉大姐火烧火燎地跑进来,险险撞上无情刀。芙蓉娇吟道:“哎呀我的妹妹,你是撞邪了,作死。”

    佳瑶赶紧道歉,她在外人跟前,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少之又少。芙蓉眼皮一耷,扶额愁道:“阎罗王来了,你且放放其他杂碎的事儿,先打起十二分的神好好儿伺候。”

    的确是个“王”,忠顺王。佳瑶想上回光是说一个魑魅魍魉都能如此邪乎,这次是十殿阎君驾到,她拿着刀的手开始抖。贾琏偏又不在,万一出些事该如何担待。或者做完事就速速开溜。

    于是佳瑶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整出一碗水饺。芙蓉大姐端走之际,特意要求:“妹子,你就跟这儿呆着,不准先走。”开玩笑,万一捅了篓子,了忠顺王的胡须,天威难测,她可做不得替死鬼。

    芙蓉大姐有先见之明。客人点名要见郝佳瑶。

    恐惧多半是自找的,因为越到临头,越忐忑而坦然,颇有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架势。再说佳瑶也相信,血溅总是不好看。于是抹了一把汗,进了青青世界。

    忠顺王今日一身藏青色便服,正背对着她把玩一只青花莲纹茶杯,芙蓉领着佳瑶行了礼,忠顺王摆摆手说起身。待他转过头,房里只剩这个眉清目秀,把不安分明盛在脸上的,桃李女子。

    天下的女子,他阅尽绝色,但谨遵家训前科,断然不会轻易动情。他这日,在中吃毕生母那里冷冷的馄饨,喜怒不定的脾气又上来了。家中虽好,但耳目众多,便顺道来了这儿,蘸一角天青色。

    忠顺王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这儿的厨子?店家是你什么人?”

    佳瑶低头答:“是堂兄。”

    忠顺王坐在青竹躺椅上,说:“这道小吃,你做得不错,很合我的胃口。不过这里乃富贵至极的销金窟,不说远的,隔壁就用上好的西洋参待客,你却用的尽是家常土物,何解?”

    他说的是白萝卜馅儿的饺子,佳瑶探头一眼,豆青色碗里连汤都不留。于是稍稍松了口气,她最是喜欢做完了饭菜跟食客交流。移了发麻的重心,答:“参好,并不是人人都适用的。”

    “怎么,我用不得?”

    佳瑶点点头:“您如果阳气不足、胃有寒湿,西洋参是降火的。”

    忠顺王警惕地睇了一眼,确认佳瑶仅是客观剖析。佳瑶又说:“还有,茶叶里的鞣酸会破坏西洋参,不能同吃。”忠顺王条件反般疑虑横生,手指点着青黑色的普洱茶膏,不语。

    气氛陡然凝重,却如冬夜噤若寒蝉。忠顺王脸色缓了缓,道:“你懂得养生?”

    佳瑶垂下脑袋说“不敢”。忠顺王放下戒备,循循善诱:“饺子里有汤,很香。”

    当然香。是白萝卜炖了排骨再凝成的汤冻,与肥瘦揉在一块儿,剁了萝卜茸。为了衬碗,面里滴入青菜汁,润成青翠欲滴的外皮。

    忠顺王舒心道:“你说的恰是这么回事,再好的东西,未必人人适用,洋参如是,世间物不外乎如是。越是寻常内敛的,越是隐忍不发的,反倒要更胜一筹。一时的得意失意,往往藏着杀机,便在忘形之时摔个粉碎。”

    他不知是说到兴起,还是蓄意为之,拂落了手边的官钧玫瑰紫瓷杯,碎裂声格外渗人。佳瑶想不到,外面一向冷静自持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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