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尉子书所宿客房的窗户轻轻“咯哒”一声响,惊动了隔壁房的东方不败。他闪身抢到窗旁朝旁边一看,只见一个蒙了脸面的黑影快速攀着窗棂上了屋顶,那身形依稀便是尉子书本人。东方不败心里又惊又疑,来不及作其它掩饰,只匆忙扯了块黑色面巾蒙了脸,轻松朝外一跃,转眼便缀在了尉子书身后。

    倒不是说尉子书行事太疏忽,只是他那点道行在东方不败面前行同虚设,是以疾行间丝毫没有察觉已被跟踪。他七拐八弯,貌似对路况十分熟悉的本地人一般畅行无阻,好歹在这福州府少说也考察了近一个月,他找一个区区向阳巷要是再闹迷路那一套,恐怕连他都鄙视自己。

    东方不败眼看着尉子书钻进一个老巷子,停在一座老宅院墙外,四下张望一会,提气翻进院内。他没有跟着原路进去,而是谨慎地选了另一侧院墙运起轻身功夫无声无息遁入。院子里树影幢幢,东方不败听声辨位,很快寻到尉子书的行踪。此时尉子书长驱直入,冲着林家旧宅没人,索大摇大摆地信步逛到西北角那处佛堂,推门进屋,掏出火折子正要点,忽然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苦笑。他们妙手空空门下弟子均能黑暗中视物如白昼,事前他把这茬给忘了,还特地带了火折子,想想真是个**肋般的物事。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将供桌上的油灯点着了,虽然眼睛好使,可多点儿光不伤眼么,尉子书自我解嘲。而屋外的东方不败借着一灯如豆,却是看不分明仍是一团漆黑的屋子,又恐被察觉不能靠得太近,眉头不由皱起,只怕尉子书一个不慎中了机关暗算。而堂中的供桌上果然悬挂着一幅达摩老祖面壁九年的画像,尉子书定睛望去,只见那画像中的人物背着手,右手食指确是指着屋顶天花。尉子书比划了一下,照着那手指的角度确定了方位,接着气沉丹田,使劲往上一纵,双掌与屋顶相击,顶上轻易便裂了缝,一时尘土飞扬,尉子书感觉到那里应该是有块木板相隔,又试了几次,终于在不大肆破坏现场的前提下,移开木板取了袈裟在手。于是屋外蹲守的东方不败在眼睛逐渐适应暗夜之后,通过模糊的影像和细微声响,终于啼笑皆非地发现,尉子书这厮半夜找了个佛堂竟似是抄经书来了!

    尉子书忙活了半天,终于将剑谱誊写完全,又检查了两遍,自觉都能倒背如流了,黑暗中嘿嘿讪笑,要不是不愿白跑一趟福州,说什么也要带走一件纪念品,他才不要这般劳碌!收拾好东西,他正要把袈裟放回原处,转念一想,林平之那傻小子,也不知后来将这剑谱遗失到了何处,若是落到奸人手中不幸令其武功大成,这江湖不免又要另起波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嘶拉一声将剑谱后半小部分内容撕掉,嘿嘿,就凭这一大半,供林家小子报仇绰绰有余了,反正他也用不着完整版不是?尉子书心安理得将撕下来的小半截袈裟揣进怀中,弄得灰头土脸才把现场拾掇得似模似样,仔细瞅瞅没什么破绽,这才掩上门出了宅子。东方不败仍是跟在他后头,只是心情与来时已大不相同,他当这孩子出门去做什么大事,甚至猜想过会寻见日前那位娇俏少女,谁知尉子书完全不按牌理出牌,饶是东方不败聪明绝顶,也决计料想不到他捣鼓了大半个晚上竟只是抄了些东西,还颇**婆地帮人把屋顶补好了!

    回到客栈,尉子书就把那一角袈裟给烧了,至于他抄回来那份,只有内容没有名头,连大名鼎鼎的‘欲练其功,挥刀自’这条警句都省了,谁又能想到这份字迹潦草的简体字手抄帖竟是赫赫有名的辟邪剑谱呢?于是他随手给夹进床头某本当作睡前故事的医书就放心躺倒呼呼去了……东方不败后来倒是有翻出来,只是那简体字版的剑谱对古代人来说实乃天书,只偶尔认得那么几个字,其余都似是而非,他一看不是什么希奇玩意,挑挑眉物归原处,食指一戳熟睡的尉子书,笑嗔道“折腾了半夜,就抄了这种破烂东西!你这孩子!”

    翌日起程上路,无独有偶,就在尉子书一行沿着福州城郊向西缓行之际,竟又碰到了乔扮作酒肆父女的华山师兄妹!

    尉子书从马车帘子里斜着眼睛望过去,看那佝偻着背的华山二弟子劳德诺正殷勤地给一伙衣饰讲究的青年子弟忙进忙出,身旁跟着一身青衫低眉顺气亭亭玉立的小师妹岳灵珊。当下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这么赶巧吧?难道他好死不死竟撞到余沧海那倒霉催的小儿子祭日来了?

    心情激荡之下,尉子书突然想起昨日方大哥说的‘人各有命’一语,默然垂眼,他不过是个救得了病却救不了命的大夫,此次去衡山还前途未卜,别给他闹得出了甚么差错,到时候**飞蛋打竹篮淘水一场空可是哭都没处去,还是……算了罢。

    车轱辘经过简陋的酒肆渐渐远去,直到连酒招子也看不到了,尉子书抑郁难平,刚黯然叹了口气,忽然听闻道上马蹄声凌乱,不一会儿,两乘骏马从旁疾驰而过,其中一人似是“咦?”了一声,大约是看到了尉子书所乘的马车后面还跟了匹单马所致。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格老子的,这马还真俊,比老子这匹畜生强多了。”

    另一个声音嘻嘻笑道“少观主何必着急,等咱们明儿挑了福威镖局,要什么样的宝马没有!”

    两个声音大笑着朝相反方向远去,马车内的尉子书狠狠皱眉,就算他再愚钝,也能猜出这两个便是待会在小酒肆一命呜呼的青城派少观主余人彦和随从。看来,今天果真是不太平。尉子书深呼吸几次,压下心头的蠢蠢欲动,幸好他早一步动身离开,到了晚上,这福州府说不得就要乱了。

    在道上走了几个时辰,尉子书一个人窝马车里闷得慌,勾搭半天小白只得到哼哼数个,无奈地伸出脑袋到前座搭话“方大哥,你教我赶车吧。”

    东方不败好笑地摇摇头道“哪能呢!这是人做的活,尉大夫若是无事,不妨回车里躺着。”

    尉子书愁眉苦脸“这才刚上路,我睡不着。”说罢手脚并用,从帘子内钻了出去,摇摇晃晃地扒住了缰绳。

    “当心点!”东方不败急急抬手去扶他,谁知袖子不慎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的皓腕,尉子书瞄一眼横在面前的一段雪白,眼神闪闪避了开去。东方不败自知有失,偷偷望望尉子书,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吁了口气不动声色收回手将袖子笼好。

    一时冷场。尉子书坐稳之后就一脸若有所思,东方不败则是莫名忐忑,不断猜测身旁这人究竟在想什么。而事实上,尉子书的确在重新评估这个陪着他走过数十日夜的年轻车夫,他一向不以谋论看人,但这车夫确实有些古怪。好吧之前他确实忽略了,现今突然想起来,从初春到盛夏,好几个月过去了,他竟然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的相貌!尉子书震惊了,一个人的气场得有多薄弱,才能让自己的存在感稀薄到几近于无?若这人是故意隐藏了气息,那么……尉子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惹来东方不败侧目。

    “无事,无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典故”尉子书笑意不绝,侃侃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叵测心思呢,就算有,那也算计不到咱普通人的头上,方大哥,你说是不是?”

    东方不败不置可否嗯地回了一声,心里禁不住七上八下,尉子书这么说究竟是何道理?

    话说尉子书把自己从头到脚筛了一遍,除去行医多年还算攒了几个钱,他身上真没什么可让人惦记的,于是暗唾自己太多心,说不定这车夫不过是想要掩人耳目上路,借了自己这顺风车罢了!只是想起方才看见那一段不似人所有的手腕又眉头一跳,该不会是哪家大姑娘女扮男装私奔来投靠他吧?!

    悄悄瞅一眼正垂了头不吭声的车夫,那顶蓑帽此刻看来恁是刺眼,嘴巴以上盖了个严实,只能看到两片薄唇紧紧抿着,色泽樱红可喜是不假,但那形状太过凉薄,不像个豁达的人。视线再稍稍往下,便一眼见了喉间虽不明显却隐隐的突起,尉子书哑然,那便不是个姑娘该有的物事了,敢情只是个年轻公子……他这么疑神疑鬼的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果然是因为太闲了!

    “方大哥,这天儿怪闷的,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打发时间?”尉子书急病乱投医了。

    东方不败:……

    炎炎夏日,下午的时候日当偏西,空气里仿佛卷着火舌,呼呼地好不肆虐,马车的速度本来就不快,这么一暴晒,马儿们走得更慢了。尉子书最是怕热,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天色已昏黄,两人才找到一处溪涧,循着溪流走了一段,竟发现一个小水潭,一道只有一丈来高的瀑布哗啦啦地奔腾不息,瞬间冲走了不少暑气。

    尉子书欢呼一声跳下马车,一溜烟飞奔到潭边快速宽衣解带,只余一条亵裤挂在腰上,颠脚一跃就扑通进了潭子里,水面溅起些许浪花,荡开一道道涟漪。

    东方不败心里一紧,快步赶至水潭边,只见潭色墨沉望不见底,显然水下极深,他正待大声呼喊,尉子书却猛然扎出水面,神色愉悦已极,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招呼道“方大哥,你辛苦了,快些收拾好马车也下来凉快凉快!”

    长长舒了口气,东方不败摇头道“水潭很深,尉大夫可要当心,我去给您拿换洗衣物。”

    尉子书歪了歪脑袋,趴在岸边目送他的能干车夫清癯挺拔的背影一步步向马车走去,不由自主又开始胡思乱想。话说他请的是车夫不是小厮,这人咋什么活都包了呢?不不,这不是重点!这么大热的天,居然有人穿着长袖麻料布衣连袖子也不曾撸上一丝半毫,头上的大蓑帽也始终没有要摘下的迹象,而且还体质特殊,他就没见过这人做过哪怕一次拭汗的举动!再怎么玉骨冰肌,一个人也总得流汗吧?罩得那么密实,难道当真不怕热?

    这边尉子书还在百思不得其解,东方不败已经取来一套他平日穿的干净衣服,弯腰平放在尉子书手边的一块大石上,正要缩手退下,尉子书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冷不防伸出手扯了一把东方不败的袖子。瀑布岸边的青石湿气重,踩在上面滑溜得很,东方不败一个不察整个身子倒向水潭,半空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哪里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

    一个成年人从空中迎面砸下来,对水底下无处落脚的尉子书来说,压力还是很大的,他有考虑到对方若不识水可要糟,硬是咬牙把人接住了,饶是如此,东方不败依然吓得面色发白,手脚八爪章鱼一般扒住了身下唯一的支撑物。

    “喂喂!快勒死我了!你不是真的不会凫水吧?”尉子书哭笑不得地抱着个大男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却又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劲,奈何这人看似吓坏了,呼吸急促全身颤抖不说,搂着他的脑袋那双胳膊更缠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实在腾不出脑子来思考。

    幸好东方不败慌乱中有听到尉子书的抱怨,胳膊下意识地松了开来,只是半身都还泡在冰凉的潭子里,巴在尉子书背后那双手更是寒气森森,把尉子书冻得一个激灵,脑子总算清楚了些。他把脸后仰稍离对方前,深呼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以抒发强烈的不满,突然一股似曾相识的药香钻入鼻孔,他皱眉再嗅嗅,那似有若无的幽香沁得他的神志愈发清明。

    随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腔浮起瞬即汹涌狂跳着几欲破而出,尉子书浑身越来越僵硬。一时间,狂喜,质疑,惊恐……各种混乱的情绪纷至沓来,数月来的种种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最后化成一声满满的叹息。

    “小白,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学会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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