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善檀的喊声中清醒回来的。

    善檀一手扶着我,一手贴着我的额头,惊叫道:“小姐别吓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肩膀痛吗?您倒是说话啊!”

    我晃了晃,稳住身子,把她的手从我的头上拿下来,勉强笑道:“我没事。”然后抬头同阮子郁道,“那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

    然后便清楚的看到他唇边的那一丝不知是为了什么的浅笑。阮子郁点头说:“白羽回来会最先通知我,我此刻尚不知晓他已经回到钱塘,那必定不会是他。”

    我点了点头,忙借口自己累了,让善檀扶我进房去休息。而阮子郁则说去小酒那里,没有跟进来。

    我躺在床上,让善檀给我解了衣服给肩膀上药,问她:“你怎么连夜过来了?”

    善檀手上动作不停,笑对我说:“阮公子遣了小厮去家里知会贾姨和奴婢,说小姐受了点轻伤,喝了药,已在这里睡下了。可是贾姨还是不放心,而且说……”善檀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而且说这红袖招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姐现在昏睡着,万一出了点事情可不得了。”

    我点了点头。索酒此人,我倒是还信得过。只是阮子郁来历实在蹊跷,不得不防。只怕贾姨也是看着我是跟他出去的,才如此担心。

    善檀继续说:“而且那小厮不是九姑娘近旁的亦宁,奴婢便也留了个心眼,借口惦记小姐,硬是跟着过来了。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奴婢还是见到小姐才算放心。”

    我心里一暖,伸手捏捏她的脸,笑道:“难为你这么费心。”

    善檀脸上微微红了红,半晌问我:“小姐想吃点什么?奴婢去给小姐做。”

    突然一个女声笑着打断道:“小小想吃什么直接跟下人说就好了。我这里旁的没有,好吃的东西倒是管你够!不过……”索酒沉吟一下,惋惜道,“你这一病,都没人陪我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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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了大夫亲口严厉的勒令我不能下床走动,必须卧床养病的原因,索酒和阮子郁一致口径的不同意我周车劳顿的回家,索酒一直坚持让我住在她的小楼里。其实在这里住的倒还算舒服,每天和索酒下棋聊天,偶尔见到阮子郁几面,过的倒是不闷。只是天天躺在床上毕竟不舒服,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烦。

    第五天,日上三竿我才刚刚睡醒。照例请医师诊了脉,却没想到那老大夫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含笑点头道:“苏姑娘身子恢复的很好,今日起便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还是不宜太过劳累,只在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便可,切记不可走远了。”

    一听这话,我立刻喜上眉梢的打赏了他不少,然后让善檀帮我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散步。

    据说,把一个人关在一个屋子里七天他就会变疯。我抬头看着天空算了算日子,原来我已经至少半疯了。

    真是苦了我了。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就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善檀扶着我,跟在我身边亦步亦趋,此刻对我道:“小姐不要逞强,先休息一下再继续走吧。”

    我方才回过神来,觉得双腿确实是有些酸了,便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善檀忙端来早已准备好的温水,倒了一杯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却一时忘了自己右手不方便,手腕没力,手指轻颤便将一杯水泼在了自己衫裙上。

    膝头的丝裙立刻湿了一片,我忙从袖袋中掏手帕,了半天也没到,这才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帕几天前就因为一个苹果核给扔了,至今还没跟善檀说让她给我取新的。

    只是我没想到,当我带着囧脸望向善檀寻求帮助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张囧脸——

    善檀说:“小姐……奴婢的手帕今天早晨弄脏了就扔了……您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取新的!”说完匆匆行了个礼,转身就跑。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盯着裙子上洇湿的那一片呆了半晌,突然转头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再给我拿点水果过来!”

    我那“来”字的尾音还没落,背后蓦地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沉吟的道:“苏小小?”

    那话音一出,我就立刻被那磁的声音电了一下。一边感慨着“终于有人不叫我苏姑娘了啊”,一边转过头去,然后就被立刻电晕了。

    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着一袭黑色锦袍,宽大的袖幅垂在身侧,腰佩黑玉带,长长的黑发用一条黑色缎带束在脑后,利落而潇洒。那一张脸仿若细心雕琢,轮廓深刻,剑眉入鬓,五官绝伦。鼻梁高挺,眼窝深嵌,眼中闪烁着些许褐色光芒。

    “啊……”我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混血儿……?”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点头道:“我母亲的确是外……邦人。”说着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递给我,“这个应该是你的。”

    我低头看向盒子,没有太多复杂的花纹,很简约的样子。然后我的目光就立刻被另一个新奇的角落吸引了过去——

    这个男人,居然光着脚!

    他的锦袍很长,没有拖在地上,却也长及地面,遮住了大部分脚面,只露出了左脚的一半。我吃惊的盯着那倾国倾城的一只脚,愣了一瞬方才将盒子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一看,里面一方丝帕叠的整整齐齐,露在上面的部分正好是我亲手绣上去的“苏小小”三个字。这是我的手帕?那天扔掉的我的手帕?

    突然想起来那天把我的苹果核丢到我脸上的那个人——居然真的不是白羽,居然是他?

    “你……”正想问个清楚,蓦地抬头,却发现刚才的男人不知所踪。环视四周,全无踪影。

    善檀正好跑来,将装着水果的盘子放在石桌上,拿着手帕一边给我擦拭裙摆一边问:“咦?这不是小姐的手帕吗?”

    我看着手里的手帕,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檀木香味。我问善檀:“你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我身边的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了吗?”

    善檀疑惑的看着我:“小姐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的吗?哪里来的男人呢?奴婢只见到小姐一个人啊。”说完看了看我的神色,又道,“九姑娘的院子寻常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小姐若是看到了什么人,等一下去院门口的小厮处一问便知。”

    我望了望不远处的院门,半晌摇头道:“算了吧。”

    那个男人帅则帅矣,确实罕见。只是他身上不自觉的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贵气。那一股桀骜和孤傲,让人不敢小觑。我只求平安度日,惹上一个阮子郁已是意料之外,还是不要沾染上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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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索酒的小楼搬出来已又是三日之后的事。走的时候是一个颇有些冷的早晨,我穿着一件稍厚的外衣看着下人们给我收拾东西。

    索酒因为前一日晚上“接待客人”到很晚,今天便是一直打着哈欠同我讲话。我几次三番催促她去睡觉,一边给她擦着眼角泌出的泪水一边笑道:“又不是再见不到了,我过几日身子好些就能再过来陪你聊天。你若是哪天得空了,也可以去我那里坐坐。我的小楼正好在湖畔,风景很好,你肯定喜欢。不用送我了,你快去睡罢!”

    索酒又叮嘱了我几句,再次督促了下人,然后帮我紧了紧衣服,这才终于回房去睡。

    我倚在躺椅上,看着她顺着廊道走远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想她只比我大了两岁,却在几年前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牌花魁。这其中的辛苦,怕是旁人无法体会。这烟花地自是比寻常地方更为复杂,自小的跌爬滚打,想来不是易事。

    起初初识她便突然对我亲近,我其实是存了疑惑的。着实想不出这么一个要风得风的女孩子为何会与我如此投缘。可是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却愈发感到她内心的寂寞。她身边日夜周旋的都是些男人,女孩子家的话自然是不好说。而红袖招又步步为营,想必从小到大从未有过什么好友。

    而我,这一个抢了她第一美女名头的女子,本以为会引起她的不甘和嫉妒。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却突然明白,这个名号给她带来荣誉的同时,也给了她太多的负累。以至于当她卸下这个包袱,我看到更多的不是嫉恨,而是如释重负。

    忽然间,我很同情她。同情起了这个让所有人都仰望着的女孩子。这一份孤独的坚强,最终只是留给了我一个如此这般的,遗世独立的背影。

    我伸手抚上她刚才为我整理过的衣领,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微微笑起来,却又浓浓叹口气。

    只听头顶响起阮子郁的声音,带着笑问我:“什么事这么烦心,让你连叹了两口气?好不容易要回家了,不是该高兴么?红袖招你住得并不是很开心。”

    我笑笑,抬头对上他的眼眸:“索酒和阮公子照顾的无微不至,小小感怀在心,怎会不开心?就是太开心了,今日离开才会叹气。”我不等他发难,立刻又问,“你怎么来了?不过是回家罢了,怎么如此劳师动众的。”

    阮子郁在旁的椅子上坐了,笑道:“小酒回房前专门遣人来找我,让我过来陪着你。你身子还没有好利落,万一有个好歹,落下病可就不好了。”

    又浅聊了几句,善檀上前来告诉我东西终于全部收拾妥当。我扫了一眼,没想到我不过是住了七八天光景,东西却如此多。单是衣服便装了一小箱,再加上药材和索酒硬让我带走的其他补品,还有这些天各处公子送给我的礼物及补药,倒是满当当的三箱子。

    我失笑的看着阮子郁:“没想到东西真的是很多。怪不得收了这么久。”说罢让善檀扶我站起来,躺了太久腿有些软,一起身险些站不稳,好在阮子郁在旁扶了一把,我才稳住身形,不着痕迹的抽回自己的胳膊,对他笑道,“刚刚和小酒说了,让你们得空了去我那里玩。上次你来的匆忙,下次再来一定招待好你们。”

    阮子郁点头,一派礼数周全的样子,对我笑着说:“一定。”

    一众人向后门走去,倒是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意味。我斜着眼睛瞄向跟在阮子郁身后的白羽,原来那天的人果然不是他……

    正睨着白羽出神,忽然觉得余光瞥及处有一个身影快速的闪过,眼神便不由自主的追过去看。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立在檐下廊边,负手而立。长长的发丝束起,发梢飘散在空气中,整个人如玉石一般带着硬朗的锐气。

    隔着一汪小湖,我却依旧能够感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一般。只见他面上无甚表情,眸子深深的望着这一边。

    这个身影,我虽只见过一次,可那周身气韵却让我如何都无法忘却。他发现我看到了他,眼镜微微眯了一下。我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手中的丝帕,遥遥的对他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那人仿似看懂我的意思,身姿表情均未变,只是也对着我微微的点了点头。

    这一来一去,阮子郁等人已走到门外,将我落下了一段距离。只听阮子郁在门外轻喊我道:“小小!”

    善檀也叫了一声:“小姐!”

    我转头一看,东西已全部收拾妥当,轿子已准备好,轿夫也都到齐。我定睛一看,立即失笑——那轿子居然是只有皇亲公主才能使用的八扛舆。不过想想,以索酒的子,确实是不会坐简陋的板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那些官员倒是真的不在这些方面为难索酒,何况她还有阮子郁这个义兄,顿时也就不再计较。

    我对阮子郁笑了笑,道了句:“就来!”便回过头来再次看向那个黑衣的男子。却发现廊边只余杨柳依依,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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