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的时候,云黎已经走了。陆六心南极仙翁和曲项的事,睡得不太踏实。第二天一早出门,曲项正窝在门口给刚移过来的兰草浇水。陆六走近一看,登时坚定了昨晚的念头——那白蝴蝶居然又来了!还围着曲项的手转来转去!

    等到了武陵,和岛主撑船去槿苑的时候,陆六一路都在寻思着怎么开这个口。

    “你有心事?”岛主观察了他好一阵,终于忍不住问他,“是街坊邻居出什么事了吗?”

    陆六错愕片刻,问:“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出来,你有忧心天下人的毛病。”岛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不似调侃,倒有十二分的喜欢。

    陆六不觉大笑,放下手中的茶杯,煞有其事地拱手说:“惭愧惭愧。”

    “说说是怎么回事?”

    陆六当下把院子里来了白蝴蝶、疑似南极仙翁化蝶的事说了一遍,只说自己看着像,半点没提到云黎。

    岛主摇头叹道:“太不要脸了。”

    陆六看他面上一本正经,眼神里却满是戏谑的样子,实在有趣得很,就问:“你要去会会他么?”——陆六心想,岛主怎会错过戏弄南极仙翁的绝佳机会?

    果然,岛主有成竹地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得你去做。”

    槿苑里有各色苗圃,武陵外头也有数不尽的果树,陆六若要种东西,大可以剪些枝条或是干脆从苗圃里挑些果苗出来种。可岛主大概有意让他练手,特意让他去挑种子。

    陆六找了一圈,没见到传说中的三生树籽,也不好意思问岛主,就随便挑了石榴、枇杷和桃子。

    岛主带着陆六把种子分头种进了三个果圃,一边说:“等你下次种东西,我可就不能手了。”

    陆六很想借此机会问他三生树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转念一想,该种的时候,还是会种的,岛主不提,兴许有他的理由,既来之则安之吧。

    岛主出的主意很古怪,陆六揣着他给的酒葫芦,一路走出武陵去鹅舍的时候,心里直犯嘀咕。虽说这壶酒当真很香,酒葫芦的口也确实很大,可南极仙翁也不至于嗜酒如命到自投罗网的地步吧。

    到了鹅舍,曲项正在池塘里牧鹅,见陆六来了,就问:“怎么来了?岛主出去办事了?”

    陆六说:“哦,不是,岛主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过几天,天庭要来收一批鹅,让你多留意一下,别到时数目不够。”

    曲项笑道:“嗯,这事我知道了,让他不必担心。”

    陆六说话的时候,已经看到那只白蝴蝶了,正在池塘边的野花上停着。陆六按岛主交代的,把酒葫芦放在地上,悄悄地拔开塞子,站起来退到一边候着。

    岛主为了收拾南极仙翁,把珍藏许久的佳酿都贡献了出来,刚才他往里头倒迷魂药之前,思量再三,就只倒了一包。照他说的,蝴蝶体型娇小,一包迷魂药足矣。人喝了兴许问题不大——到时用完了还可以拿来自己喝几口。

    陆六用眼角余光偷偷往酒葫芦瞟,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曲项闲聊。那白蝴蝶果然被酒香迷住了,扇着翅膀就往壶口飞。陆六看他围着酒葫芦盘旋了一阵,越飞越低,终于,一个倒栽葱,掉了进去!

    陆六迅速靠近,将壶口塞住,将酒葫芦往怀里一揣,就辞了曲项匆匆往武陵走。

    岛主就在武陵洞口等着,见了陆六,眉开眼笑,“捉来了?”

    “嗯,在里头。”

    岛主拿过酒葫芦,跟捏南极仙翁脖子似的捏着葫芦,一路喜气洋洋地往南山走。

    半山腰有一间午休房,岛主进去后,就迫不及待地把酒倒了出来。白蝴蝶跟着掉了出来,翅膀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躺在酒里头不动弹了。

    岛主把它捏起来扔到床上,没多久,南极仙翁就现身了,看样子还在昏睡着。

    岛主三下五除二,把他的白袍子扯了下来,又让陆六用锁仙绳把他给捆了。

    南极仙翁清醒得很快,醒来就打了个喷嚏,甩着满头满胡子的酒水说:“鹤童你敢耍你师父……嗯?不对!”

    他瞪圆了眼盯住眼前的陆六,大喊一声:“救命啊!”

    陆六被他吓了一大跳,正想说什么,南极仙翁又继续大喊:“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干嘛脱我衣服?”

    陆六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藏好衣服的岛主从后面冒出来说:“是我脱的。”

    “苍天啊!可怜我一世英名,今日晚节不保……”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绳索,叹气道,“原来你对我早有歹意。可你干嘛非要强着来?”

    岛主皱眉说:“你刚才在池塘边上蹲了那么久,没照照自个的尊容?”

    南极仙翁又甩了一下白发,斜眼望天,颇有画上美人的仪态。

    岛主连忙转身去看陆六,借以洗眼,后脑勺对着南极仙翁问他:“你每天痴缠着曲项做什么?”

    “我跟自己的徒弟维系师徒之情,有何不可?”

    “也没什么可不可的。我只是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亲口允诺了我,若他有空,就去为我盗取乌飞鉴。如今看这光景,他似乎有空得很呐。乌飞鉴呢?拿来吧。”

    “呃……”南极仙翁想伸手抓头,苦于四肢被缚,只能又甩了一下头,说,“这个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有空,我不过是路经此地,凑巧来看看,也就是看一眼嘛。”

    “是吗?这么说,下次我再见到你出现在这儿,就是你捧了乌飞鉴过来的时候了?”

    南极仙翁满口答应道:“是是是。”

    岛主就把他的绳子解了,重申道:“这回要再食言,我就把你的衣服挂在稻草人上,给大伙瞻仰瞻仰。”

    南极仙翁陪着笑脸说:“其实你真想要乌飞鉴,去求求你媳妇儿不就行了?”

    “你说什么?”岛主变了脸色,转身怒目而视。

    南极仙翁忙改口说:“你没过门的媳妇。”

    “我能指望你把话再说清楚点吗?”

    南极仙翁人已退到了门口,嬉皮笑脸地说:“你始乱终弃的媳妇!”

    岛主大怒,追到门口要擒他,却被他一下溜走了。

    岛主叹了口气,他敢这样光着膀子到处疯跑,还怕袍子挂稻草人这种小事吗?

    陆六静静在一旁站着,心里头堵得慌,原来云黎的姐姐跟岛主还有这样的过往。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和理由不开心,可就是半点提不起神来。

    岛主转向他,看着他失神的样子,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我在想,偷盗总是不好的。你逼南极仙翁去偷东西,跟他缠着曲项有什么分别?”

    这话说出口,陆六其实挺后悔的,他也知道,岛主这样逼南极仙翁,其实不过是要他知难而退罢了。

    岛主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低沉地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陆六的嘴忽然又笨了起来,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岛主打开门就走了。

    陆六一人低头想了好久,走出来时,岛主已经不见了。

    往常这时候,他们都会一起烧火做饭的。陆六一人在灶间里站着,有些无所适从。

    虽然日日与岛主相对,可说到底,岛主的过往,他一无所知,就像不知道自己的过往一般。云黎和南极仙翁的只言片语,像是打开了他胡思乱想的闸口,让他渐渐不安起来。他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和岛主此时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在这小天地里,只有他们俩,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漫无目的地闲聊。忽然,周遭明亮了,陆六才惊觉,岛主的身边,站满了其他人,这些人比他好,也比他更亲近岛主。

    夜明珠清冷的光照在身上,陆六竟有几分春寒料峭的感觉。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出了灶间下了山,还在武陵走了许久了,两腿都有些微微发酸。

    他拣了块石头坐下来,看着岩石边的兰草发呆。一阵风吹过,草丛中沙沙作响,兰草的细被压弯了,露出里头的黄蕊来。其中有一株兰花上,似有一只通体碧绿的小虫,看着像是蜈蚣。陆六走近细看,忽的心念一动,想起老李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虫子名唤兰蛊,以兰蕊为食,兰开则生,兰谢则死,若放在碗中,加点盐末,盖上盖子,就能化出一碗茶水,十分稀奇。

    要是捉去给岛主,他一定很感兴趣吧?陆六想着,就打算动手去捉,可一想,手上没东西可装,强抓了去,要是闷死了,只怕也用不上。

    他左思右想,决定到南山取个盖碗过来,直接把小虫放进去,若是半道儿就自个化了茶水,也不可惜。

    谁知,等他匆匆取了盖碗再跑回来的时候,那碧绿小虫却不见了踪影。陆六不甘心,把每一瓣兰花都细细查看了一番,仍一无所获。

    陆六正叹气的时候,就听岛主在身后问:“你来回奔跑的,在折腾什么?”

    陆六转身,见岛主神情平和,没有了先前的愠色,忽然惭愧了起来。明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数落了岛主,看样子,岛主似乎不生他的气了。

    陆六面上微微发热,指着兰草说:“我刚才见花蕊中有一碧绿小虫,像极了老李说过的兰蛊。我原本寻思着,捉一只给你瞧瞧的,谁知就找不到了。”

    岛主“嗯”了一声,眼角有一丝几不可见的笑容,“你随我来。”

    陆六跟着他,一路沿着石径前行,在一处乱石堆旁停了下来。陆六见后头有个茅草做顶的亭子,就说:“武陵还有这么个所在,我以往都没注意过。”

    岛主蹲下来,挪开挡道的几个石块,说:“你看那是什么。”

    陆六也在他身旁蹲下来,见石缝中长了几株素心兰,绰约多姿,清香幽远。陆六凑近了细看,才见好几朵花蕊上有方才那种碧绿小虫,正蜷在兰蕊上慢慢蠕动着。岛主摊开手掌,捉了两只放在手心。

    草亭中原来有个木雕的茶桌,可上头没有杯子,只有几个盖碗和一钵盐。岛主揭开两个盖碗,各放了一条小虫,又如老李所说,撒了盐,盖了盖子。不多时,他和陆六揭开盖一看,虫子当真化成了茶水,碧莹莹的十分好看。陆六跟着岛主端起一碗,凑到嘴边,只觉兰香扑鼻而来。

    “这便喝得么?”

    岛主不答,笑着喝了一口,缓缓闭上了眼睛,看样子颇为受用。

    陆六便也尝了一口,他是第一次喝,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香气沁入肺腑,似兰香又胜兰香,无茶叶却有茶韵,实在别致得很。

    “我发现这一处岩石的兰花能养兰蛊,就特地搭了这么个亭子。早想春兰绽放时邀你过来品尝的,不料你先想到了。”

    陆六脸上又是一红,笑着说:“还想捉去跟你献宝的,几乎班门弄斧了。”

    岛主笑了笑,慢慢坐下来,低声却又诚恳地说道:“乌飞鉴的主人叫云萝,我跟她早有婚约。可后来,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就跟她退了婚。我跟她之间,已经没什么瓜葛了。”

    陆六心头大跳,想说这跟自己似乎没什么关系,可不知怎的,暗暗有些欢喜。岛主明白的“心意”,莫非是指……

    陆六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倘若岛主指的是那个人,不管是不是自己,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个男的。难道说,岛主的喜好跟别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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