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锦绣戏台上着素净戏服的旦角水袖轻抛,哀哀婉婉低吟这传唱于世的《牡丹亭》四美之句,身姿回转间一双心描绘过的凤眼可谓顾盼生情,台下诸人只觉那眸子如嗔似怨,幽幽怜怜,偏又于缠绵中透着些许怨怼冷意,真真令人欲亲不能、欲远不舍。

    “这冷面郎君可是越发冷了。若不是我打小儿还略听了些曲儿,晓得今儿个柳二郎唱的是游园惊梦,可不是要以为这台上改了章程,唱姬别霸王呢!”

    锦乡伯之子韩奇平日最是个心直口快的,将将能从唱作俱佳的“杜丽娘”身上收回眼,便对着一旁正自斟自饮的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挤眉弄眼。

    冯紫英闻言一乐,也不答话,自面前小几上的八宝食盒里拣出粒花生仁儿就对准韩奇丢了过去。

    韩奇自不会束手待毙,歪头欲躲,谁成想恰巧迎上掷偏了的果仁,鼻梁骨吃了记响脆。

    “嘶……”

    韩奇自小儿也是祖母母亲护在内院捧着长大的,他老子弹他一指头便要受他祖母一拐杖,何时吃过这等亏?一时疼得眼歪嘴斜。

    冯紫英眼瞅着韩奇睨着他的眼神都冒着红光,却浑没放在心上。

    他一向摔打得极皮实,别说这韩奇本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便真个儿是铜皮铁骨,大不了吵嚷起来,他与柳二郎也是四手不惧双拳。

    “若是叫柳二郎知晓你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听他串戏还挑三拣四胡说八道,你自个儿说说,这一盒子花生儿并各色干果可够吃?”

    冯紫英虽瞧不大上韩奇素日流于猥琐痴傻的习气,却也不愿他真在自家做东道的地界儿为着几句轻薄话与柳湘莲结了怨,少不得挑着刺儿劝了一句。

    毕竟这园子里但凡与柳二郎相熟的,都瞧出这位爷今日心里怕是不爽利的很。

    韩奇也不是个愚的。先时不过是多吃了几口酒借着醉意耍混,如今心思转了过来,立时便低头老实抓果子去了,直叫旁边看戏的陈也俊笑得撒了酒。

    冯紫英实是一番好意,既护了柳湘莲的颜面,又替他免了一桩祸事。

    ——依柳湘莲的脾,若知晓了韩奇方才那番话,再加上几桩旧事,少不得便要使使拳脚功夫。

    殴了锦乡伯公子却不是如耍弄薛霸王那般好了局的。

    然冯紫英却不知他这般作为恰恰违了柳湘莲的心意。

    柳湘莲今日心中确是郁郁难平,又无妥帖人可以分说,正想寻个自讨没趣的愣头泻火,偏又被冯紫英一行瞧见好说歹说强拉来串戏,又吵嚷着寻一二美优伶来与他消烦忧。

    他一贯极仗义,世家豪门子也好贩夫走卒屠狗辈也罢,论上了兄弟二字,刀山火海无有不应的,实张不开口,叫一干友人知晓他竟是为了心仪女子嫁不得如意郎君而面露愤懑之色。

    再三推辞不过,柳湘莲只得按捺下心事随众人玩乐,暗中却已惦记上素有龌龊过节的韩奇等人,打着挑事动手好纾解一番的算盘。

    做贼一般娶新妇的荣国府他闹不得,迷了心窍迎娶薛氏女的贾宝玉他打不得,不过是收拾个把纨绔,莫非还要他这个祖上也袭过爵的世家子偿命不成?

    十指轻捻兰花,柳湘莲的心绪却是随初尝情之妙处的丽娘愈发乱了。

    那样一个孤标傲世至纯至的女子,一夕失了可与她相伴口齿噙香对月吟的有情郎,又该如何自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莫非竟真的一语成谶?

    若不是瞧出了宝玉对她已是情深种,又风闻贾家已为二人定了亲事,他堂堂七尺男儿,又何必畏首畏尾空藏满腹心事?

    那般聪慧灵透的女子,又究竟受了几多苦楚,才做得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句子?

    他纵结交三教九流、友遍天下,此时得了这般恼人消息也不过袖手看她愁绪满怀无释处,徒叹一声明年花发虽可啄,却是人去梁空巢也倾。

    心底生出几许涩意,柳湘莲一时不察,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竟足足拖了三拍,一拍三叹,九曲九转皆是情,惊得一众乐师慌手慌脚不知如何描补。

    然在场诸人也已无暇理会这点子微末小事。

    几个在院外候着的小厮没头没脑的滚了进来,也不怕惊了各自的主子,一个个号丧般扯着嗓子叫嚷。

    柳湘莲离得远,耳边又尽是管弦之声,直待冯紫英慌乱间起身翻了案几,才听着了一声“荣宁二府叫锦衣卫抄了”。

    抄了。

    细细品了片刻,柳湘莲才将将回过神智,只觉似重锤打过心头,一个踉跄倚上台柱,仿若五脏六腑尽移了位,三魂七魄皆离了体。

    那厢冯紫英终究年长几岁,较柳湘莲等沉稳得多,已是连声指派起长随小厮,又客客气气点醒了韩奇等人。

    柳湘莲于高台上冷眼望着院内众人速去者有,慌乱无章者有,不由暗啐一声,咬牙缓步下台,行至冯紫英面前团手一拜。

    “弟不若兄,家有妻儿老小避忌甚多,愿代兄照拂一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柳湘莲与冯紫英尚未商量出个章程,正在病重的贾母身前侍疾的林黛玉便与贾府的内眷一起,被官兵送至了铁槛寺。

    幸而今上怜黛玉之父文正公林海忠于王事,身后又仅余此女,特谕领兵抄检的忠顺王不得怠慢欺侮,以免寒臣下之心。

    忠顺王既得了明旨,自不会为难忠臣遗孤,才封了荣国府正门并各角门便备下一辆华盖车供林氏女乘用,待得行至铁槛寺,更将寺内一座上好的独居院落指与黛玉,并留下两三使婆子侍候。

    黛玉虽得了“可安心静养,林氏家人并不在抄检之列”的话,仍是愁眉不展,泣泪涟涟。

    一者忧贾母病体沉疴难熬这天降横祸牢狱之苦,二者却是思及分别时贾母声色俱厉的教导之语,竟连日日挂在心头的宝玉都放下了。

    原来,贾老太君数月前夜里不知怎地受了凉,虽日日遵太医的方子用药,到底是上了年纪,竟再没起过床。

    黛玉父母双亡,心里早已将外祖母当做了至亲尊长,一听得贾母恐不大好,竟不顾她自个儿的身子也是三天两头风吹吹就倒了,亲在贾母跟前守着,捧汤捧药全不假他人手,几月间连贾母院子的内门儿也不曾出过。

    大祸临头之时,因二人一个是上谕不可怠慢的遗孤,一个是钦封的国公夫人一品诰命,抄检的官兵倒是十分客气,礼遇有加,只咬死了一条,绝不准黛玉与贾母同行。

    纵是黛玉放下千金小姐的身段再三据理相求,以至惊动了忠顺王爷,也只得了一句“贾家人法当一处处置,林姑娘不必忧心”敷衍了事。

    黛玉又岂不知国法?无非是怕贾母身子承受不住,才一再以孝道相求罢了。

    此时被忠顺王拿国法压得哑口无言,只得执帕掩面恸哭,却兀自攥着贾母的手不肯稍离半步,显是打得与贾母共进退的主意,直急得几名领头搜检贾母院落的内侍抓耳挠腮,眼看着失了耐便要命人动手。

    哪知还没等他们近了黛玉的身,一直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的贾母便使尽了浑身力气打开了黛玉的手。

    “痴儿!我白疼你了!”

    贾母气得直哆嗦,下死力想戳黛玉的额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当真是又气又急,瞪着犹惊愕失神的黛玉嘶声大骂。

    “你父你母皆已故去,去前哪个不是为你竭尽了心力!只怕安排的不妥帖!还不是盼着你福寿双全也得个儿孙满堂!老婆子照看你十余载,也不过如你父你母一般的心思,万不敢得你这般舍了命尽孝!”

    贾母还待再骂,有那见机快的内侍已趁黛玉神思怔忪之时将她强拉至了门边,门外急招来的使婆子也候在了车辇边儿上。

    黛玉强挣了半晌,又哪里是婆子们的对手,不过拉扯了几下便被塞进了车里,伴着贾母隐约几声“舍本逐末,白费了读书识字”的训斥离了贾府。

    黛玉并非愚笨不堪之人,被贾母推离的惊愕焦虑一去,便品出了外祖母话中的真意。

    贾母分明是说她不明孝之一道奥义,舍本逐末,行事反令尊长担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她明知皇命难违仍执意犯险,意欲与贾府众人一同下狱,虽是为了于贾母身前尽孝,却是置一己安危于不顾,身体发肤恐五一可得保全,又何尝不是不孝?

    世俗常言慈母严父,她却得有慈母慈父,爱宠有加,何其幸耶。

    思及老父故去前的音容笑貌,黛玉不禁泪如雨下。

    老父缠绵病榻仍不忘叮咛照拂于幼女,悉心筹谋,所图不过是护独女一世安宁,可谓慈爱已极;她却将父亲的殷殷期盼置之脑后,任妄为,竟不能遵父母命而行,实是枉为人女,不孝至极!

    若只为了给外祖母尽孝也便罢了,然黛玉心底最是清楚,为了她与宝玉的儿女私情,她这些年耗损心神每每病由心生,才未能调理好身子,反露出几分薄暮之状,确是愧对父母双亲。

    亏她往日自许清高出尘,竟是日日自怜自哀,时至今日方忆起父母去时教导。

    世人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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