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一揖到底,弓身垂首倒退着避到了墙外才直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只待佳人先行一步他才好循路回返。

    谁知他屏息候了许久,秋儿冬儿依旧门神一般立在青石圆顶儿门一侧。

    柳湘莲心下生疑,又不敢冒然发声,只不停对两人使眼色,偏二人似已对黛玉俯首帖耳,竟半点儿也不肯理会于这柳宅的正经主子。

    若不是情景不对,兼之心内也很有些赏识二人待黛玉之忠,柳湘莲真有心斥一声背主刁奴。

    柳湘莲正自胡思乱想,忽而听着些微衣裾擦过卵石小径的声响,由远及近,止于一墙之隔处。

    “多谢恩人大义相助。闻听恩人晨起便为小女子外祖家之事奔波,如若有了消息,可否烦请恩人遣人告知小女子?不胜感激。”

    黛玉一席话说得极是恳切,虽从不许结草衔环之类誓言,却是真情流露,令人闻之唏嘘感慨。

    柳湘莲感于黛玉之心,又醉于伊人妙音,自是没口子应下了,直待佳人离去方领着两个小厮一溜烟回了自个儿院子,关上房门笑得见牙不见眼。

    自相聚吃酒时偶见宝玉所录写的缀名为“潇”字的诸多锦绣诗篇。他心中便将宝玉的那位林家表妹引为知己,每每拿言语试探宝玉,心中更因此起了几分别样心思,一改但求绝色女子为妻的心愿。

    往日他之所以立此誓愿,不过觉得世所推崇之贞静妇德、管家妇才乃女子应有之本分,唯有绝色二字乃天赋所定,殊为难得。

    及至见识过黛玉等人之才华绝伦,柳湘莲方惊觉彼女子之才竟犹胜男儿百倍,尤以潇湘妃子林氏黛玉为最。

    这倒并非他厚此薄彼,小看蘅芜、枕霞等女,实是诗词通人,黛玉所思所想所忧所感,竟似与他心意相通一般,赋他心中叹,咏他梦中情,怎能不牵他魂、动他魄?

    当真是不消凝神费思量,伊人神魂自现。

    忆起方才惊魂一瞥,柳湘莲再料想不到自己竟真得缘睹佳人芳容,真真喜不自胜偏又不能对人言,不得已只好绷紧面容绕屋行了三圈才稍稍定下神,立于桌前心默写黛玉旧有诗篇,以求心绪安宁。

    五美吟、葬花词、咏海棠……

    柳湘莲正嫌自己的字写不出黛玉问菊一诗的风骨,被他撵到门外听吩咐的梨仙便拉开一丝门缝在外探头探脑,半晌方大着脑子唤了一声“大爷”。

    梨仙也机灵,见终是唤得柳湘莲抬眸横了他一眼,忙不迭就地滚进来趴在地上回话。

    “大爷,李老爷跟前儿的刘小哥在外等着您呢,说是烦您用印鉴,收下林姑娘的家私妥当管着,这事儿才算了结。小的们自作主张,杏奴已去寻林姑娘跟前儿的秋儿冬儿两位姐姐,好趁便领回去。”

    尚未听完,柳湘莲便被梨仙的“自作主张”逗得莞尔,随手自荷包内寻了两块银锭子掷到梨仙身前,笑骂道:“还与我弄鬼呢!怎地我倒不觉得梨仙大爷在请罪,倒像是领赏的?还有什么舌头可嚼,趁早一并咽了吧!”

    梨仙闻言也不禁一乐,涎着脸将银子捡起来揣进怀里才笑着回话。

    “回大爷,秋儿冬儿两位姐姐已是到了,依稀有要紧话儿回大爷,小的们再不敢问的。”

    柳湘莲眉尖一动,凤目微眯,似笑非笑瞥了梨仙一眼却不说话,直等到了梨仙跟前,才俯身压低了声儿叮嘱:“但凡走漏了一点儿,可仔细你的皮!”

    说完,也不待梨仙指天誓日的赌咒,撩起袍角一径去了。

    梨仙却没立时跟上,也不起身,就着冰凉的青石板地面想了许久,自以为琢磨出了主子的心思,方就地一滚,爬起来连哄带劝将秋儿冬儿请进了柳湘莲的屋子等着,自个儿则极有眼色的退下了。

    是以柳湘莲送走李老爷手下的几名小吏一回房,便被梨仙的善解人意弄得措手不及。

    若不是他身边儿还跟了个杏奴,这男主子与婢女关起门来独处一室,传到林姑娘耳中可如何是好?

    心里大骂梨仙有眼色过了头以致行事无状,柳湘莲忙命欲留在门外伺候的杏奴与他斟茶磨墨,支使的团团转,才在黄杨木椅上坐了。

    秋儿冬儿等了这许久心底也是惴惴,又贯是伶俐的,如何不懂主子的顾忌?一见柳湘莲神色微冷,忙由口角利落些的冬儿越前一步,细细回了。

    “禀大爷,林姑娘适才由奴婢扶着回房,提了几句关乎大爷的话。奴婢们不敢欺瞒大爷,便来回禀。林姑娘先是问起大爷这些日子为贾家奔波的事儿,奴婢们自然是如实说了。林姑娘便叹什么雪中送炭,义之妙尽得,文绉绉的,奴婢们也不很懂。后林姑娘又低声言语了几句,似是忧心大爷日夜劳耗了心力,奴婢们听了,自是要宽林姑娘的心的,忙细回大爷身边都是妥帖人,再不会有事,这才罢了。”

    冬儿自始至终垂着头回话,一眼也没瞧柳湘莲脸上的神色,自是不晓得她这神似说书人的欲扬先抑的调调险些吓死了她们不敢稍有欺瞒的大爷。

    柳湘莲初听得黛玉言语间竟提及了他,心中便是一震,后又听得冬儿言称“不敢欺瞒”,不免失了魂魄,私以为黛玉话中定将他讲得很是不堪,让家下人等也难以启齿,再听得黛玉竟是人前夸赞于他,便很有几分得意几许赧然,等听着(zhao)黛玉竟语带体恤关怀,竟欢喜的痴了,恨不能登时再打马扬鞭赶到官衙,为贾府众人疏通关节。

    自此而后,柳湘莲再为荣宁二府诸人出了多少力气,又如何时时询问黛玉饮食起居并为之寻医问药不必赘述,且说上下人等忙乱了一月有余,总算盼来了圣上开释贾府诸女眷并宝玉贾环贾琮三人的恩旨。

    较之黛玉在内室的喜极而泣,柳湘莲心内却顿生一丝怅然,转念一想,更添些微隐忧。

    怅佳人将离,忧黛玉尚不知宝玉婚事。

    柳湘莲自身亦不过偶然从贾府三两嘴碎仆从口中得知宝玉成婚之事,又听冬儿转述黛玉言辞之间仍不解当今为何不一并开释了薛氏女,便知贾家必是恐婚事不顺,上下齐齐瞒着黛玉一人。

    如今贾家内眷得以脱出牢狱,又得了今上看在祖宗功劳面上赏得五百安家银子,纵是黛玉不自请归家,以贾府老太太素日对黛玉的疼宠,安有不遣人来接的道理?

    黛玉日日将外祖母挂在口边,岂有不去之理?

    到时蓦然得知心上挂念之人竟已大红花轿抬进了相伴长大的姊妹,这让黛玉情何以堪?

    柳湘莲左思右想皆无万全之策,只得对一帘之隔的黛玉拱手道一声贺,自去叮嘱秋儿冬儿二婢尽心服侍等语,又命人将黛玉这些日子用得燕窝细细包好,并另附了纹银三百,以备不时之需。

    柳宅内一时忙碌异常,既有为黛玉柳湘莲相互跑腿传话的,也有为黛玉收拾箱奁的,加上本就有差事在身的,喧嚣异常。

    不论柳湘莲心中如何煎熬,第二日午后,贾环并贾琮两兄弟就赶着辆半新不旧的翠缎八宝车登了门,自称奉了老祖宗的命,来接林表姊回去。

    若依着柳湘莲的本心,自是恨不能将二人立时打杀出去。

    可他困兽一般在屋内磨了半晌地砖,也只得起身去陪二人吃茶,又替其出了租赁车辆马匹的钱,才沉着脸送走了二贾、黛玉并柳家送去的两个丫头。

    不提柳湘莲在黛玉小住的院落内长吁短叹流连徘徊,黛玉却是于短短两日内领略了人生至喜至悲,终是呕血昏厥。

    原来,黛玉一到贾家现居的破旧院落便去拜见了贾母,祖孙二人抱头痛哭,絮絮诉了半晌离情别意,端的是慈孝两厢得彰。

    贾母与黛玉正携手拭泪,宝玉偏跑了进来,后面还缀着个与他形影不离的贤妻宝钗。

    黛玉何等聪慧之人?

    一眼望见宝钗如今的妇人装扮,再瞥见宝钗竟进门便去拉宝玉的手,软语叮咛些往日袭人成日价挂在嘴边儿的话,便什么都明了了。

    怔忪过后更添一层难堪。

    亲人平安渡了劫难的喜悦再见心上人的期盼皆化为一腔悲愤,黛玉手中握着的帕子尚未遮住眼帘,泪珠儿便簌簌滑落,怎么也止不住;转身欲走,却耐不住贾母声声含泪呼唤,只得以帕遮面,无声泪流。

    真真神魂俱丧,六神无主,只余绵绵伤痛混着恨意,挥之不去。

    宝玉何曾见过这般境况?

    大步凑过去伸手便要拉黛玉衣袖,口中犹出言安慰:“好妹妹,咱们都好好的,你这可是为了什么?”

    贾母眼瞅着宝玉去拉黛玉偏无力阻拦,急得面皮都有些抖,又恐吵嚷得人尽皆知日后两个玉儿皆难做人,只得拼命与宝钗使眼色。

    宝钗何尝愿意宝玉与黛玉拉扯不清,可宝玉这番似是铁了心不松手,任宝钗如何哄劝都是白费。

    末了,还是黛玉定下心神,厉声命宝玉松了她的衣袖,而后疾步离去。

    然,黛玉将将离了贾母屋子,许是心气一滞,竟致血不归经,方欲张口问询在外等候的冬儿,便一口血呕了出来,人当即软在了地上。

    万般伤人皆是情,徒叹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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