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南下柳二郎参军,回光返照贾太君教孙

    黛玉一窒,半晌讷讷无言,直待一点点磨净了柳湘莲的耐,方回身屈膝行礼。

    婀娜身姿徐徐回转,衣袖飘拂间,几缕温热吐息出他口、入她耳,相距不过毫厘。

    “谢大爷。”

    黛玉答得中规中矩,柳湘莲不免心生几许怅意,转念一想,又觉黛玉本该如此,心下便稍觉释然。

    柳湘莲正自胡思乱想,黛玉却已是礼毕抬首,恰与他四目相对。

    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顾盼间脉脉情意流转,好似一张蜜糖织就的网子丝丝收拢,不过一眼,便叫他神魂尽付,再脱不得身。

    百花虽娇,难拟黛玉之脱俗;歌赋虽佳,难描黛玉之风骨。

    乍得伊人抬眸浅笑相望,柳湘莲只觉佳人莹莹如玉,却是髻边羊脂白玉钗比不得的隽隽风华。

    “准备的仓促了,原是要串成形儿与你挂着玩的。”

    说起当初的打算,柳湘莲不禁面上一红:他本是预备着押运路上依着黛玉的模样雕个木像寥慰相思之苦,后因着手艺着实上不得台面,又感于红豆之别称,方有了红豆刻玉一举。

    一日一粒,路程将将过半便攒满了一匣子。

    那时柳湘莲与军中汉们相处日久,很是学了些武夫习气,行事直截了当,不比往日体贴小意、手段婉转,便起了叫黛玉晓得自个儿情意的心思。

    ——以往柳湘莲数次顺着黛玉的心意点到即止,无非是恐佳人不喜才那般瞻前顾后,一旦横下心定要破了这层窗户纸,子里的肆意妄为一齐发作,当即就熄了采买南边儿致玩意贺黛玉芳辰的念头,琢磨起两匣子相思红豆来。

    依着柳湘莲的本意,他是要亲手拿相思红豆串了帘子与黛玉挂在床榻沿儿上的,奈何雕琢二艺无一通,废了一匣子红豆也没能凑成一串,兼着战事吃紧,最终只能巴巴儿遣杏奴将余下的一匣子送了回来。

    忆起杏奴,柳湘莲又不免气闷。

    他历尽艰险方平安返家,到了前院儿一瞧,杏奴倒是与梨仙茂林几个一道似模似样的迎了他,可那蔫头蔫脑趴在地上装死的疲癞样儿分明就是办砸了差事。

    果不其然,他脚还没踏上内院的地界,杏奴自个儿便招了。

    柳湘莲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赶上的时辰,这杀才当真误了,更有甚者还大半夜扰了黛玉好眠。

    “大爷?可是嫌这帘子花色不好?正巧开春要换,吩咐针线上人单做就是了。”

    柳湘莲的脸色一连变了三变,黛玉自是看在眼里,初时很是抿嘴儿笑了一会子,可架不住站久了身子疲乏,只得张口唤他。

    唤回了神儿,再多打趣几句也无妨。

    嗔了柳湘莲一眼,黛玉趁着他赧然垂首力道略松的功夫一掀帘子进了内室。

    可惜黛玉终究看低了柳湘莲脸皮的厚度。

    她才拿了自斟壶,茶还未倒出一滴,柳湘莲便也打帘子进来了。

    “方才丫头们问起午饭摆在哪屋,我便叫她们还照你前些日子的例。想来这会子咱们两个的份例也一并送到老太太那儿了,过去正正好。再说……我来得急,还没去给老太太磕头,实在是失礼,玉儿陪我去给老太太赔不是告罪可好?”

    柳湘莲先还笑嘻嘻没个正形儿,待说到贾母,不免有些面色惴惴,小心翼翼觑着黛玉的神色。

    他刚进家门时满脑子都是黛玉,得了信儿晓得黛玉在小佛堂为他祈福便一溜烟跑了来,哪里还能记得家中尚有贾母这位亲长?

    偏那是黛玉一向顶顶尊重的外祖母,真真是闯了大祸。

    柳湘莲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黛玉亦不好过。

    论律法究礼制,柳湘莲待贾母不甚亲厚并不逾矩,可谓人之常情,可她由贾母抚养了十余年,如今竟也这般疏忽,与柳湘莲说了半晌话儿却不提拜见贾母一事,着实该死。

    心下难免升起几分自厌,黛玉面上便失了笑模样,却也不曾迁怒于柳湘莲,只淡淡说了声“同去便是”,就与柳湘莲携手去了贾母院子。

    不想二人才绕过花廊,一身葱绿袄裙玫瑰比甲的紫鹃就迎了上来,说是老太太正等着大爷大呢。

    原来,贾母虽是客居,因当家黛玉时时处处以她为重的缘故倒也颇得下人们敬重。今儿个黛玉到了饭点儿却没来,贾母唯恐她是日日诵经劳累了,便叫紫鹃到正房上问问。

    这一问,便问出了柳湘莲归家,小夫妻两个正躲在房里说些私房话的信儿。

    贾母自己倒没觉得柳湘莲不敬长辈。

    她是贾家的老祖宗,不是柳家的老祖宗;柳湘莲娶得是她的外孙女,不是嫡亲的孙女。况且贾家诸人都嫌她累赘,柳湘莲能接她来奉养,已是不易。

    退一步讲,较之柳湘莲是否敬重她,贾母更看重柳湘莲对黛玉的情谊。毕竟黛玉既无娘家扶持,又至今无所出,所倚仗者唯夫婿爱重而已。

    今见柳湘莲如此疼惜黛玉,贾母真真是欢喜无限。

    又有黛玉身边的挽冬执夏两个大丫头亲捧来黛玉湘莲的食盒,贾母不由更是开怀,忙命紫鹃替她迎一迎。

    谁知贾母盼了许久,好容易盼来了黛玉夫妻两个,却愕然发觉二人面上竟都淡淡的,黛玉更是愁眉不解,不免又惊又疑,只当他们年纪小闹了别扭。

    幸而不等贾母拿捏着身份为小两口说和,柳湘莲便跪下叩首行礼,为不曾先来拜见她一事告罪,又有黛玉一同跪下请罪,方解了贾母的疑惑。

    贾母虚惊了一场,心内虽感慨柳家终比不得自家,倒也不是不高兴外孙女外孙女婿敬她,连声叫丫头们扶二人起身,见黛玉不肯,便作势欲恼,才激得黛玉起来沾了点椅子边儿。

    “紫鹃还不替我好生服侍你们大?连个椅子也不会坐,愈活愈回去了!”

    心中存了愧意,黛玉坐得十分小心,叫贾母看着心疼不已,终是把最后一丁点儿不自在也抛在了脑后,轻推了一把立在旁边布菜的紫鹃,嬉笑着让她去劝黛玉。

    紫鹃领了贾母的意思,且有与黛玉多年的情份在,这么点子小事儿自不在话下。

    一时黛玉端正坐了,又陪贾母柳湘莲二人用过饭,三人这才吃着茶话起了家常。

    不外乎贾母说些黛玉如何掌家理事、诵经礼佛,暗指外孙女实是尽心竭力,——为了家业,更为了夫婿,然后柳湘莲借势赞黛玉贤良敏慧,又谢贾母照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话虽糙,理不糙。

    黛玉早已叫贾母柳湘莲两个说得面飞红霞,也只得默默垂眸陪坐。

    一则她到底不好在贾母与众丫鬟面前如私下那般打趣挤兑柳湘莲,二则她也不能拂了贾母的好意,令外祖母伤神。

    不提黛玉心中如何想,贾母与柳湘莲说了半日,渐渐便把话引到了柳湘莲今后的前程上。

    在贾母想来,柳湘莲凭着裘家父子的引荐,纵是此番出京不曾捞得功劳,一份体面差事还不至失了手。

    “累老太太烦心,实是我的罪过了。此事倒还不曾与姨夫表兄商议,然当今已发了明旨,着忠顺王爷领兵南下御敌,若能随军出战,忠报国,倒是美事。”

    柳湘莲虽已叫黛玉一言点醒,不愿再与忠顺王一系有所瓜葛,却仍没打消沙场搏功名的心思,贾母一问,便照实说了,急得黛玉登时便白了脸。

    忠顺王爷是谁?那是先后率锦衣卫查抄了荣宁二府、两位史侯府上,又呈上了王子腾生前罪状的人。

    柳湘莲竟在贾母跟前贸贸然提及此人,岂不是戳了老太太的心尖子?

    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黛玉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贾母蓦地变了脸色,拿柳湘莲车马劳顿做引子,软言劝二人退下。

    柳湘莲心中一突,也晓得自个儿说错了话,然这事以他的身份并不好劝,便使眼色与黛玉,托她安抚老太太,自己则告罪退下了。

    并非回房休憩,却是梳洗换衣,亲取了柳母陪嫁来的羊脂玉观音仔细包了,到裘府串门子讨主意去了。

    但凡沾上了帝王家,就是事无小事。

    似他这般先是应承了忠顺王爷却又谋筹着改口,心中更依旧惦记着仕途前程的,如无裘家父子援手,怕是要祸及全家,须得小心谋划才是。

    拿这尊柳母压箱底儿的嫁妆做引子,也是担忧裘姨夫及裘良两个袖手旁观,想求得裘母念在故去姊妹的份上,在旁敲敲边鼓。

    ——当年老姊妹两个出嫁,柳湘莲外祖府上统共得了那么一块玉胚子,雕琢出了两尊观音像,恰巧柳母裘母各得一个陪嫁。

    到了裘府,柳湘莲却被当值的小厮告知老爷大爷均不在家。

    不过爷们虽不在,太太们倒都在的。

    裘家上上下下俱都知道柳湘莲是太太顶顶喜欢的外甥,因而守门的小厮也不用人问,自个儿便把话接了下去,末了还颇殷勤的问他可要寻太太说话。

    自打琢磨明白了投靠忠顺王的厉害,柳湘莲虽面上装得没事儿人一般,内里却实是惶惶然忧惧已甚,来时路上便打定主意势要求得裘家帮衬一二,别说裘母肯见,就是不见,他也要苦求的。

    如今既可先与裘母话家常多,顺便说些外祖家旧事,又可坐等姨夫表兄,并不很糟。

    心内默数了十下,柳湘莲方笑应了,又塞了个荷包给那小厮,才由人领着去后院。

    这一路也并非只是赏景观花,柳湘莲很是问了些裘母日常起居的话儿,引路的使丫头也没往心里去,一一答了,又笑称太太这半年净为表少爷悬心,连老爷大爷俱都有了不是,如今可算好了。

    柳湘莲亦回了几句场面话,按着先头赏小厮的例赏了这丫头,恰遇着裘母身边的大丫头来请,便就此打住。

    一时到得裘母正房,姨甥两个自有贴心话说。

    裘母先是问了柳湘莲行军之事,又哭又叹,直骂裘父裘良父子两个黑了心肠。

    柳湘莲还不能只拿些避重就轻的虚话儿应付。

    不比黛玉于此事上一窍不通,裘母娘家婆家皆为武将,本就深谙其中门道,又有裘良这么个有问必答、答必翔实的二十四孝儿子,这半年多光早已尽知柳湘莲受的苦遭的罪,只是怕黛玉年纪小经受不住,才不说与她知道罢了。

    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柳湘莲,裘母自然禁不住埋怨起柳湘莲拿命去耍的轻狂孟浪,任柳湘莲使尽了浑身解数解劝,也不中用。

    没奈何,柳湘莲只得小心回话,又为姨夫表兄开脱,终是哄得裘母渐渐缓了颜色。

    心中梗了半载有余的烦忧一去,裘母立时便觉神大好,不免问及柳湘莲娶妻成家后仍孤身到访的缘由。

    也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

    柳湘莲犹豫片刻,还是借黛玉诵佛事将收着玉观音像的锦盒奉到了裘母跟前,细细说了自己年轻不知事,误入了他人套儿的经过。

    一瞧见一母同胞的姊妹留下的物件儿,裘母眼圈儿先就红了,又听柳湘莲说起作下的祸事,真真又气又急,几度扬手欲打却又作罢。

    待听得丫头回说老爷大爷回来了,裘母也顾不得旁的,只厉声吩咐柳湘莲等着听信儿,便一径去寻丈夫儿子,为柳湘莲探口风。

    再料不到自己竟能得姨妈如此庇佑,柳湘莲且愧且悔,不由坐立难安,暗暗立誓今生再不能这般糊涂,叫亲人挂心。

    半晌,方有人掀帘子进来。

    “柳大爷好威风,一来便叫母亲恼了父亲。”

    阳怪气、话中有话,不是裘家大爷裘良,又是哪个。

    以往表兄弟两个久别重逢,似这般气冲的刻薄话不知说了多少,柳湘莲从不曾落了下风,然他此时心中有愧,只垂首由着裘良讥诮。

    裘良略说了几句,也觉没意思。他与柳湘莲不会说话便在一处顽闹,这么些年的情份比起亲兄弟也不差什么。

    “快收了你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儿,娶了美娇娘,还真当自个儿也是个文弱美人儿了?父亲正与母亲说话,不得空,只叫我说与你,事儿不大,原也不是冲着你去的。这回大军南下,既然你有这个心思,父亲也说去得,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冷哼一声,裘良到底又排揎了柳湘莲一句,才说起正事。

    “且把心收回肚子里,你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忠顺王爷金尊玉贵,哪里得闲与你计较。”

    将安慰之词也说得恶声恶气,裘良重重一拳打在柳湘莲肩上,直弄得他龇牙咧嘴掉了哀戚的面皮,才又装模作样捏了几把。

    柳湘莲这才安下心,欲要亲往拜谢裘父裘母,却叫裘良拿些语焉不详的话儿拦了。

    心知姨父姨母必有私房话要说,柳湘莲便恭敬不如从命,郑重谢了裘良,告辞而去。

    一番折腾下来,柳湘莲归家时天色便有些晚,因恐黛玉牵挂,便直接从离正房最近的东南角门入府。

    黛玉确是正秉烛以待,面上虽不显急切,眉间却难掩忧愁。

    西洋钟那样的巧新奇玩意柳家并没有,她也只得听着打更的点儿算时辰,一刻一刻算了半日,只觉心都叫文火烤得焦了。

    可真等着了柳湘莲,黛玉竟只定定瞧了他一眼便丢开手,自去张罗传饭布菜去了。

    在黛玉想来,柳湘莲既已尽消了愁容,又如往日一般面露浅笑,那忠顺王一事必是妥当了结了,再无需为之忧虑。

    黛玉在乎的,也就是这个果,至于柳湘莲如何得了这个果,她并无兴趣一探究竟。

    柳湘莲也知黛玉为人,轻轻一笑,便洗手上坐,静观爱妻为他持家务。

    此后种种居家细务不再一一赘述,直至五月上大军开拔,柳湘莲谋得了参领一职,黛玉便又过起了闭门不出、日日礼佛的日子。

    一回生两回熟,黛玉此番倒全无上次的忙乱,管家理事极有条理,却惟有一事不美:贾母意欲离了柳家,回贾家去。

    这还是黛玉自个儿惹来的事端。

    那日裘母生辰,黛玉领了挽冬执夏过府贺寿,听得席间夫人们说起南安王太妃认了原荣国府家三姑娘做女儿,代南安王府郡主和亲的消息,忙告与贾母,不想贾母得知后沉默良久,忽而提起还家一事,任黛玉如何苦劝也不肯改口。

    万般无奈之下,黛玉只能从账房上支领了二百两现银,又捡着上好的药材包了一大包,方亲送了贾母回去。

    谁成想堪堪过了一月有余,贾家便命贾环来报信,说是贾母大不好了,惦记着林姑,请姑过去。

    黛玉手中的茶盏登时摔了个粉碎,急忙套车过去,赶到了贾母床前。

    贾母此时已是回光返照,面上极红润,一一慈颜叮嘱儿孙,见黛玉来了,忙拉着黛玉说话。

    “你素来心气高,是个要强的,可莫要犯傻,为了走了的,耽搁了眼前的。也只柳湘莲那实心眼儿的孩子,配得上我的玉儿了。”

    显是对柳湘莲满意非常,贾母临终仍不忘嘱咐黛玉好生与他相处,黛玉含泪点头,却只觉贾母的手渐渐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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