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

    月亮圆的像个饼。

    饕餮楼今天热闹得非比寻常,因为饕餮楼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月饼。

    这个饼有多大?

    当时饕餮楼为了蒸这个饼,花了三天的时间请了三个篾匠花了三十湘妃竹做出一个可以放三头活猪的大笼屉;三个木匠花了三天用三块紫檀木拼成大模子,上面雕满奇花异卉百鸟朝凤等祥瑞图案;厨师们花了三天的时间采购月饼馅儿所需要的材料和面粉,最后还加了三味世所罕见的香料;伙夫们在火炉旁边守了三天三夜,才看见笼屉里飘出的白色热气。

    香味远播,京城口水泛滥。

    这么神奇的饼自然要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小花雕手里承着笔墨纸砚,跪在他的老东家——越子居的面前,等着这位前前前前科状元郎取一个能够让这块饼青史留名的风雅名字。

    越子居众星拱月般被人群围在中间,凝神屏气,望月抒怀:“这块饼是天赐神物,最主要的特点是——大,所以名字里面加个‘大’字最好。”

    众人中不少是京城中的名流,或是达官贵人,或是文化大家,或是富商巨贾,都是附庸风雅之人,听了这个话,脑袋都快点到地上去了。

    “越老说的极是,如今太平盛世,这个饼的出现也是承恩之物,‘大’字既能够表达圣恩浩荡,又能够显示这个饼的特点,最好啊,呵呵。”

    越子居握着手腕的大笔饱蘸墨汁,大笔一挥,在洒了金粉的熟宣上写了五个大字。

    众人探了脑袋过去一看,纸上的五个字力透纸背,苍劲如松!

    写着——好大一个饼!

    这五个字像是一块大棉被,顿时把刚才还人声喧喧的饕餮楼捂得没了一点儿声音。

    “咳咳,大拙即雅,‘好大一个饼’一语道破这个饼的天机,不愧是才名满天下,越老为一饼题字的事情一定会流芳后世。”一个人用正经到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

    人群中许多人应和。

    越子居嘿嘿嗤笑,把手里的笔往一旁一丢,擦了擦手,笑的细眉细眼:“小花雕,拿刀来,切饼!哎呦,急死我了。”

    他早就想要要尝一尝这块大月饼,可是这些人非拦着他,酸文假醋一番才让他吃饼,等的他好不耐烦。

    刚刚拿到刀,越子居忽然想起他那个宝贝儿子来,扯着小花雕的耳朵说:“小花雕,做这个饼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出来的主意,现在要分饼了,怎么只看见你这个狗腿子,没见他,那小子滚哪去了?”

    小花雕附耳上来:“老东家,今天是中秋节,公子去梨花苑了。”

    越子居拿着刀子愣了一回神,口中喃喃:“这傻孩子,都好几年了,还惦记着呢!不管他,我们吃饼,吃饼。”

    刀尖刚刚挑破了月饼上的那一层薄皮,里面的味道就溢了出来,飘到房梁上打了好几个圈,在每个人的鼻子底下都钻了一遍。

    “好饼!”

    所有人都说。

    *

    梨花苑是城北的一家戏园子,昆山的庆雅班常年驻扎。

    梨花苑在京城戏园子的地位就相当于饕餮楼在酒楼中的地位,出入的都是香车宝马,里面没有碎银子,掏出来的都是一张张红底蓝边的银票,有钱人!

    越茗坐在楼上的雅间里,闭着眼睛听戏台上那个新红的闺旦依依呀呀地唱《长生殿》,只见他穿着像个脐橙似的在台上水袖翻飞,唱的期期艾艾。

    手指头在桌子上顺着节拍轻敲,鼻子里跟着哼哼。

    “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玉漏长。”

    “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

    “夜来承宠,雨露恩浓,不觉花枝力弱。”

    桌子上放了几样时兴的糕点和一小坛绍兴陈年花雕,坛子上面的封口开了,清冽的酒香溢了出来。

    “哎呦,越公子,奴家想死你了。”一个香艳的声音从越茗的身后响起。

    越茗抬了抬眼,看见一张擦了三斤粉的大脸凑在自己的面前,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瞅着他。

    “冯老板,一年没见,你的粉越擦越厚了。”越茗笑着说。

    来的人的是梨花苑的老板,庆雅班的班主冯程程,一个男人,一个很娘的男人,一个从来都把自己成为“奴家”的男人,今年已过了不惑之年了,却还是徐郎半老风韵犹存。

    他一步一挪,如入云端,硬是把自己四平八稳的一双大脚走的像是裹着三寸小金莲,时不时还要西子捧心一下。

    连说话都带着唱戏的腔调,九曲十八弯,一个老长的拖音,每个字都咬的像是杜丽娘在吃瓜子,又香又脆又腻人。

    冯程程抖了抖手上的帕子:“越公子,您现在真的称得上是稀客啊,一年也就见你这么一次,敢情奴家这小小的梨花苑装不下你这么大的佛,还是越公子嫌奴家老了伺候不动人了,哎……”说罢,作势扣了一下眼角,不知拭下的是眼泪还是眼屎。

    越茗媚笑:“冯老板这话说的,我不来这里的缘由你还不知道吗?揭我旧伤疤,该罚。这坛子酒是我从饕餮楼带来的花雕,你喝一盅我才放你。”把桌子上的酒坛子往冯程程的身边一推,又转过脸去听戏。

    “冯老板,你们庆雅班的红角真是越来越不行了,这唱腔这身段,啧啧,也就配在如花的身边端端水递递茶打打杂,现在居然还能做梨花苑的台柱子,也不嫌丢人。”

    冯程程翘着兰花指,端着小酒盅,手里的帕子往越茗的脸上一扬,笑道:“越公子,您还说奴家揭你伤疤,您瞅瞅这句话,揭的是奴家的伤疤哟。

    谁能和如花比,如花扮的杜丽娘,清艳无比名动京师!他在的时候,梨花苑的门槛三天换一。几百两的银子请他出去唱一场,还要看他心情怎么样?!那时候里的瑜妃娘娘过生辰,特别找了公公们来请,银票甩出来五百两,可是如花一句‘人不舒服’就把瑜妃娘娘的大面子给挡了回去。那么一个神仙模样,怎么就走了?诶,天妒蓝颜啊!”

    陈如花,两年前的京城第一闺旦,是个漂亮到不似活人的男人,在台上的时候是莺莺小姐,脱了一身戏服是痞子攻君。

    这个名字这么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却偏偏是一枚攻;在台上他和男人谈情说爱,在台下他也和男人谈情说爱。

    越茗想,要是他没有碰到陈如花,自己很可能是一个直男,生儿育女,把裤裆里面的小蝌蚪播种到一个或者是好几个女人的身体里,生出一堆儿女,再挑出一个好好培养,继承饕餮楼。

    可是人生如此寂寞,让他碰上了如花。

    十五岁的时候,越茗还是一个处男,约了几个酒朋友上梨花苑听戏,庆雅班新来的闺旦如花开唱第一场,冯程程发了几百张拜帖请来许多名流捧场,饕餮楼也得了一张,越子居很想去听,可是他有一个三缺一的牌局,就把那张拜帖给了越茗,由越茗代他去了。

    “如花,哈哈,这个名字太欠抽了,难辨雌雄啊,我去看看!”越茗说。

    要是越茗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就算打断他的狗腿,他都不会去的。

    越茗刚想和冯程程扯两句如花的往事感伤一下,却有一个小厮跑上来说:“冯老板,御史中丞刘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这个刘大人是冯程程的相好,以前和越茗也玩过的。越茗挥挥手:“去吧,冯老板,我听戏。”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玩。”

    冯程程故作为难:“哟,越公子,奴家好舍不得你哟。”

    “冯老板,你要再不走,刘大人可就找到这里来了,他舍不得骂你,看见你不走,他只当我越茗不放你走,他的嘴巴你最清楚,得理不饶人,待会他要吵起来,我可受不住,你赶紧去把,别让他等久了。”

    “还是越公子惹人疼,倒叫奴家不好意思了。你吃着喝着,奴家待会就过来伺候着你。乖……”

    越茗被他那一声“乖”激得头痛发作,弓起手指用指关节紧紧盯住自己的太阳,力气大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太阳戳穿!

    诶,如花!

    那个浑身都缠绕着花雕酒香的戏子,那个笑起来痞里痞气的小攻,那个破了他处男身的男人,每次想起来越茗都头疼。

    绍兴的花雕酒好,入口绵长,回味无穷,只是后劲大,一醉三天。

    就像如花。

    越茗喝了一坛就醉了,趴在桌子上歇了一下,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就着夜色回饕餮楼。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赋予这断壁残垣。”

    如花啊,美眷!

    似水啊,流年!

    这时飘起来一点点小雨,好意境,好伤感,越茗都快哭了。

    踉踉跄跄回了饕餮楼,饕餮楼已经打烊了,人都走光了,越子居也回家陪老婆去了,只有几点寂寥的灯火。

    小花雕忙迎上来:“爷,你怎么喝醉了?”

    越茗一手搭在小花雕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袖子里扇子,出来轻轻推开,媚笑:“小花雕,我好看吗?”花招子一闪一闪。

    小花雕顺着他说:“爷,你好看,天底下数你最好看。”

    越茗一听,咧得满嘴白牙:“你这死孩子,真会说话,我想如花了,想如花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爷,小人知道你想如花公子。可是如花公子不是走了两年了吗?你再想他,他也不能从土里跳出来啊。”

    越茗桃花眼一吊,不乐意了:“他走了吗?去哪儿了,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他是真的喝醉了,两条腿软的像坨泥巴一样,走着走着就跪到地上去了,也分不清许多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两颊绯红,薄薄的血管扩充着,妖蓝妖蓝。

    小花雕把他扶起来,对顶楼上的屈鹤喊了一声。

    “屈相公,快来帮帮忙,我家爷喝醉啦!”

    顶楼上探出一个脑袋,看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片刻后,屈鹤别着杀猪刀下来了。

    在任何时候,只要和越茗在一起,带把杀猪刀防身总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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