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日晷上溜了半圈,终于和中间的那朵菊花合二为一——到了吃饭的时辰。

    越茗有气无力,本来就情场失意,再加上查三省这么一闹腾,头疼病更厉害了,他弓起中指定在太阳上,慢慢地揉。旁边站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小花雕,还在抹眼泪淌鼻涕。

    饭吃的不得劲,就算是有他最爱吃的“雪花蛤士蟆”和“海底捞月”,这顿饭还是不得劲。

    “相公呢?”越茗的眼睛在一旁立着的厨子里面找那个白衣屠夫的身影,“李大年呢?”

    胡瓜应声:“少东家,今天李大厨生病了,屈相公照顾着他。”

    “哦。”越茗恍然大悟,敲了敲手里的象牙筷子,“他们两个不是死对头吗?怎么今天这么要好?”

    *

    李大年是真病了,还病的不轻,早起来,脚上就软绵绵的,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勉强把后厨的事情交代了一下,还给越茗那个挑嘴的猴子蒸了两笼叉烧包,这才煎了一碗姜汤躺到被窝里捂汗去了。

    哪知到了中午,汗没捂出来,倒捂出高烧来了。

    李大年一生病就发疯,嘴巴里面不干不净地骂一些胡话,例如“谁傻逼啊谁傻逼,你傻逼啊你傻逼”,闹得厉害点还用指甲挠人,拿耳刮子扇脸。

    所以他一病,也没人敢到他跟前找不自在。

    屈鹤站在院子听了半个时辰李大年狂扯犊子,把除了石榴之外的全饕餮楼的人都骂了一遍,顺带的还问候了一下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屈鹤笑了笑,揣着杀猪刀就进了李大年的房间。

    “啊啊!屈相公受不了了,他提了杀猪刀到李大厨的房间里去封他的嘴了。”胡瓜看见屈鹤走进李大年的卧房,小小的惊叹了一下。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鲜艳的红,手里明晃晃的红缨长枪在屈鹤的眼前一闪,瞬间飘的没影了。

    石榴!

    李大年还迷糊着,在床上哼哼唧唧。

    屈鹤放下杀猪刀,坐在李大年的床边。

    看见床边上模模糊糊一个人影,李大年窜起来,扯着屈鹤的衣襟翻白眼:“嘿,徐二傻子,你小子现在才出现,你欠我的那二两银子呢,到现在也不还我?!”抡起巴掌来就要扇屈鹤的脸,屈鹤一把抓过李大年的爪,把他往床上一丢。

    “有完没完?!”

    李大年当即昏过去了。

    小病天天有,大病不缠身。平日极难得生病的人,一场小病也像天塌了一样。

    李大年这么一个难得生病的人,就是一个小伤寒也够他受的。

    老屈家有个祖传秘方,专治伤寒,半个时辰就见效。是拿童子尿拌上陈年观音土,童子尿一定是九岁男孩的童子尿,观音土一定要是城北那个小土地庙里的土,拿罐子一封,埋在地里三个月再拿出来,奇骚无比,可灭蟑螂蚊虫等,也有人问老屠夫讨来做老鼠药的。

    把这尿土拿姜汤冲了,给病人灌下去,不消片刻,就会发汗。

    用这个土方治伤寒,十个就有九个好的,以前闹瘟疫的时候,老屠夫还把尿土洒在水井里,造福了一方生灵,只是,瘟疫完了之后,那水井因为太臭而废了。

    屈鹤小时候也喝过。

    喝完之后嘴巴里面三天都是臭的。

    在屈鹤搬来饕餮楼的时候,老屠夫给过他一罐,现在搁在鹤妻居的床底下,和屈鹤的鞋子摆在一起,还没开封。

    今天总算用上了!

    屈鹤拿姜水冲了尿土就往李大年的嘴巴里面灌,起先李大年牙关紧闭,猛然睁开大眼,炯炯有神地说了一句:“杀猪的,你要药死我啊?!

    一个没防备,那尿土汤全顺着喉咙灌下去了。

    “咳咳。”李大年病还没好,被这么一熏,当即又晕了过去。

    屈鹤给李大年掖好了被子,端着药碗就往门外走,却看见越茗扶在门框上,媚笑着看着他。

    “相公。”越茗拿着银挑子剔牙,轻飘飘地说,“好心肠。”

    屈鹤往左走一步,越茗就往左迈一步;屈鹤往右走一步,越茗便往右边迈一步。两个人僵持了半天,最后越茗主动献抱,把屈鹤结结实实抱住了。

    “嘿嘿。”他媚笑。

    屈鹤不为所动,捉小**似的把越茗提起来,往旁边一丢,走了。

    越茗依旧拿银挑子剔牙,看着屈鹤的白色背影,笑了笑。

    真漂亮!越茗在心底感叹。

    喝了那个尿土汤,李大年出了一身汗,人也回过神来了。

    醒来第一件事是吐口水。

    “生个病还口臭了!呸呸!”他呼了几口气,拧着眉说。

    胡瓜是当事人,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走上前,细声细语地说:“李大厨,是屈相公,屈相公把你的病治好的。”

    李大年了脑袋,掐下一些冷汗来,又吐了几口口水,才对胡瓜说:“胡瓜,你去给我倒杯茶,熬浓一些,再把前些天拿合欢花浸的酒给我倒一盅来簌簌口。这嘴里的叫什么味儿啊?”

    赶巧屈鹤扛着刚杀的猪从门口走过,斜着眼睛往里看,见李大年神抖擞地坐在床上,扭过头继续走。

    “诶,杀猪的。”李大年叫住屈鹤。

    “恩?”屈鹤站定,等下文。

    李大年红了脸,九曲十八弯扭了半天,才冒出麻花似的一句:“谢啦。”

    屈鹤的嘴角淡然地勾起,微微颔首。

    明月江南岸,绝世出尘姿。白衣如飞鸿,肩上扛猪。

    李大年发誓,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屠夫,而是一朵纯洁无暇的二十五岁的老圣母白莲花!

    他最受不了人家对他好。

    他虽然是个人,但是却生来有些见识,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生来的品格,就像烧菜得放盐,桌子得有四个腿儿一样,天经地义。

    啜了几口烟,李大年觉得自己欠屈鹤一个大人情,不还的话全身就像被扒了皮一样不自在,哪儿都酸疼。

    “屈相公,我的师父说过,做菜要靠机缘,有些人颠了一辈子的勺,也就是混成个厨房里打杂的,但有些人天生就是为大勺而生的……”

    屈鹤打断他:“我是为杀猪刀而生的。”

    李大年开始端详自己手里的玉烟杆,青白和田玉做的烟嘴,杆子是前年皇里做扇剩的上好湘妃竹,细细的竹竿上密密麻麻雕琢了了八仙过海和麻姑献寿,那密密的缝里还填了足赤的黄金,这么大的本钱,这么好的做工,这么样的烟杆,全京城都找不到第二!平常拿在手上虽然不称手,但看起来还觉得是自己的,为什么今天莫名其妙地就觉得很不真实呢?!

    是被天雷击中的感觉。

    啊,天雷,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的出其不意!

    忽然小花雕跳进来,说:“屈相公,我们爷找你。”

    屈鹤撇嘴。

    小花雕抱住屈鹤的大腿,哀嚎:“屈相公,你去吧,爷说了,要是您去了,小人每月的工钱就涨一两,加起来一年就是十二两,小人年纪也不小了,就指着这个钱娶媳妇儿了,您要是不去,小人这辈子估计都要打光棍啦!”

    他和他主子一样能扯!

    “他在哪儿呢?”屈鹤问。

    小花雕见屈鹤允了,喜得眉开眼笑:“我们爷在留心园等你呢。”

    饕餮楼后面有个小水坑,去年的时候越茗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致,花了三百两银子找人挖开了,又修了亭台楼榭、曲院回廊,园子建好的那一天,越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逛了半天,最后幽幽地对小花雕说了一句:“就叫留心园吧。”

    留心园,不知想要留住谁的心?

    园子修的巧,内里有乾坤,七八个各式各样的亭子挤在一起也不觉得难看。

    越茗坐在岸边喂鱼。

    黑发低垂。

    衬着身后浅浅深深的绿,远远的看,像一尊菩萨。

    此时秋深,屈鹤走在扑了几层落叶的小径上往越茗那个方向走。

    越茗不让人扫掉落叶,他说“秋天要是个没个落叶,那还伤感个屁!”

    那厮于别的上面都不太行,就装逼方面十分在行。

    养得一手好花,牡丹花能养出十二种颜色来,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到春天就满院子姹紫嫣红;养了一手好鱼,锦鲤都肥得像水里的猪,悠游自在,还不怕人;能把香菇养成灵芝样,能把是桃子养成人参果……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留心园就是越茗自己收拾的,天上人间,人间天上。

    “相公,你来了。”越茗余光扫到那抹白影,抬起头来冲屈鹤笑,手里一把粟米全都抛出去,争得那些胖鱼你死我活。

    赶巧,天上飞过一群雁,扇了一片灰下来,迷了屈鹤的眼睛。

    越茗赶紧上前献殷勤:“哟,相公,我给你吹吹。”把屈鹤的手使劲一拉,在怀里了几把,“相公,你坐着。”

    屈鹤坐下来,脸上都是灰尘迷出来的泪水。

    越茗想起了一句很俗很应景的诗——桃花带露浓。

    扒开屈鹤的眼皮,看见里面一颗黑水晶磨出来的眼珠子轻轻地往上翻,睫毛细细地抖,像小媳妇儿筛米糠,俏得很。

    真纯,纯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白茫茫一片,找不到一个脚丫子印。

    越茗笑了。

    屈鹤说:“少东家,您能不能不要一直扒拉着我的眼皮?”

    这一句话刚刚说完,便觉嘴上一片凉润,一只小小的舌头滑进来,在他的口齿间流连,带进来一股狮峰龙井的香气。

    又仿佛泥沼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扼着他的喉咙。

    一只手掌伸出来……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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