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刀断水的决意,落花流水的无情。

    他看着脚下满脸血污的老人,细细的眉心微簇,露出一副不解姿态。

    “祭天大人吃不了苦,为何不尽快交代清楚?您是本座父亲留下来的人,不应该不知道本座的手段……”

    少年人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昏暗潮湿的室内,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阴冷,仿佛能与湿气一同渗入骨髓。年迈的祭天浑身颤抖,由于牙齿被敲碎了几颗,说话时口齿不清,不断有血顺着齿间缝隙渐渐沥沥的淌下,狼狈至极。

    “杀了我吧……求您……杀……我……”

    被称作少主的少年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大人又为何要告诉本尊的父亲?一年前父亲练功时走火入魔,导致本座不得不提前继位,大人却在教中散布谣言,本座也是无可奈何才将你抓起来……”他说话时语速很慢,颇有几分与外表不合的老气横秋,威慑十足。

    谁人不知当今少主年纪轻轻却心如蛇蝎,不但想法设法的逼死了老教主,更是对所有旧部下了毒手……这祭天大人则是最后一位,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是最后一名拥有祭天血脉之人,可通天眼,卜未知。

    少主刚继位时便有传言说,此人慧极必伤,命中有一大劫,会因此毁掉整个教宗。

    如今离那场风波已过一年多,而祭天也在这不见天日的水牢中呆满了整整一年,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称之为“人”,肿胀不堪的四肢皮肉爆开,腥黄的脓水从中流出,五官中有仅剩一张嘴还能说话,他双目被剜、双耳被割,就连鼻子都被削去半个,藏在脏乱的白发中,惨不忍睹。

    再意志坚定的人,到了这种境地也只有一心求死,少主很好的把握住了对方的心里,接过下属递来的长剑,用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说出破劫之法,本座就送你上路。”

    祭天开裂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来,那人说得极慢,翻来覆去,他却仔细听着,一字不落的暗记于心。

    最后,只见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轻轻一笑,笑容里竟是有几分天真。他将手里剑锋逼近一寸,刺入对方溃烂的喉咙。

    “代我……向父亲问好。”

    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解脱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丢掉被血污了的剑,慢条斯理的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指尖,“擎峰准备一下,我要去会会那人。”

    名为擎峰的汉子从阴影中踏出一步,跪在这锦衣少年的足下,恭敬道:“少主若要除去那人,由属下来便是……”

    “谁说我要除他了?”年幼的少主人微微一笑,“既然是我劫数,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十六年后的计划少个祭品,他是谢家的人,用他,再合适不过。”

    擎峰低垂着头,撑在地上的膝盖有些发抖,狠狠吸了口四周阴冷腥臭的空气,才从那可怖的心悸中回过神来。

    “还有这剑,麻烦帮本座丢了……”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将擦完手指的锦帕丢在地上,一脚碾过,“沾了蝼蚁的血,太脏。”

    是啊,太脏了。

    明明他才是最不干净的那一个,像是开在腐尸烂肉中欣欣向荣的花,诱人的芳香里带着见血封喉的毒。

    少主年幼早慧,母亲怕是在生下他后便化作后院的枯骨,父亲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为达成巅峰的武学,甚至觊觎起亲子的血肉,为此他不得不提前下手,在那人平时常服的丹药中抹上剧毒,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七窍流血的死在眼前,才算罢休。

    受年龄限制,他的武学不算太精,却极为精通药理毒术,靠着少主的身份布置多年,以毒药控制了所有旧部,再以老教主的死拉开这一场清洗的帷幕……

    手下人怕他惧他且恨他,却又不得不服从他,而他也打心底里享受着这扭曲的朝拜,只因为他棋高一着,让对方满盘皆输。

    他的身体里留得是他那丧心病狂父亲的血,所以他们有一样毒的手段,和一样狠的心。

    或许他们也会沦落同一个下场,被背叛、被抹杀,尸骨无存……年幼的少主漫不经心的想着,把玩着茅草房里粗糙滥制的茶杯,直到一只信鸽听在窗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起身拍了拍打满了补丁的衣袍,走出门去……

    不远处的山坡脚下,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浑身污泥的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

    ——那是他们的初见,他带着好奇、试探和不良的居心,将昏迷不醒的谢少爷扶起,带回事先布置好的住处。

    茅草铺垫的床铺还算柔软,他轻松抱起要略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特别注意到那只摔断了的腿。拿来小刀划破腿上的布料,又用湿毛巾擦干伤口处的污迹,他熟练的为期正骨、包扎……等厚厚的竹板裹紧了腿骨,他这才抬头,发现对方额前全是冷汗。

    那少爷不知何时醒了,一双眼茫茫然望着他,见他抬头,用力眨了眨眼。

    是害怕吗?

    不等他开口装模作样的安慰几句,却见对方突然笑了,有些缺失血色的嘴唇微微弯起,露出一口灿白的牙。

    “你长得可真好看……”

    小少爷眨巴着一双黑亮的眼,目光里是纯粹的欣赏,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仿佛一块剔透而无暇的宝石,他只看了一眼,便有将其收藏的心。

    可祭天生前的血咒历历在目,他不甘如那人所说般应劫而死,执意布下这一死棋。

    ……可就算如此,一颗在腐朽的污泥中跳动的心,也难免会向往干净明亮的东西——那个被家人捧在掌心里的小少爷便是如此。

    他会毫无防备的喝下自己下了引子的药,也会因为其中苦涩而皱起眉眼,可只要自己稍稍一哄,又会很快展露笑颜——他从不吝啬情绪,喜怒哀乐都明白写在脸上,一望见底。

    这种天真叫人又爱又恨——少主在心中嘲弄着那人的愚昧和单纯,同时又控制不住的被其吸引。这是他自打懂事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在这里,没有兵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也没有无气无味入骨的剧毒,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对面前这个白纸一般的少年倾诉任何东西,不论真假,都会得来那人安慰的拥抱,又或是更深的、更诱人的……

    他打住了越飘越远的思绪,低下头,看着碗中墨黑的药汁。

    这是最后一剂了,只要服下它,其中蛊毒便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渗入血肉,十四年后,谢家的少爷便会成为他们成功必须的祭品,除非——

    除非他如预言一般,放弃一切。

    那时候的他,又会怎么做?

    心里隐隐泛起些许不安,少主端药的手轻轻颤抖了下,荡起一片涟漪。

    恰逢此时已经恢复却还在装病的谢少爷拖着缠了竹板的脚,一瘸一拐的推开了门,见他呆呆在院中站着,开口唤了一声。

    他心中猛然一跳,差点失手将药碗打翻——若不是那人单腿一跃来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腕的话,那么这最后一剂药汁理应洒落在地。

    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那人略带些羞涩的笑了笑,耳尖微红:“其实我……轻功还不错的。”

    “……”

    是挺不错,他想,早知道就给这人两腿都绑上算了。

    这样情绪化的想法一闪而逝,他露出一个自然的笑,“我知道。”

    “那、那你……”

    “……这药冷了,我再去热一下。”他逃也似的转身,心烦意乱间有短暂分神,却不料对方一把夺过他手中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啊……好苦。”谢少爷夸张的吐了吐舌头,痛苦道:“我想吃你上次带的果脯……不吃我就要死了!”

    “闭嘴!”他打断那人的话,此时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连声音里都带着异常的尖利。

    似乎被他眼里的阴鹫吓着了,小少爷怔怔看着他,半晌后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对、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不会是生病了吧?”

    “……”

    那人的掌心很热,并不粗糙,却很大,像一团燃烧的火,包裹住了他那颗如堕冰窖的心。仿佛是被其中温度狠狠灼到了,他本能瑟缩了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你、你别生气啦,我不要果脯了,我就想要你好好地。”少年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水,受阳光折射,璀璨的令人不敢直视。

    心口传来一阵久违悸动,像是本以为枯死的种子生出枝干,撬开了头顶的尸骸,倔强的从累累白骨中开出一朵向阳的花……

    “笨蛋。”他听见自己小声骂道,一双眼死死睁着,仿佛一闭上,便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按理来说早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会舍不得?

    一转眼又是几天过去,直到擎峰发来传书说教中有变,他才不得不狠下心,让对方接自己回去。

    ……为此还上演了一出被强行掳走的戏码,看着那少爷跌跌撞撞的跟着出来,一路追到山脚处,绊了一跤,跌进泥里……

    仿佛被这一幕灼伤了眼,他偏过头去,正心悸间,却听擎峰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少主,需要我们去教训一下他吗?”

    “闭嘴……不许伤他。”深深吸了口气,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都仿佛从齿缝里□(出来,将所有情绪尽数消去。“找个人把谢家的人引过来,那是我……我教十四年后唯一的祭品,宝贵得很。”

    所以他绝对不能出事,哪怕这其中不乏私心。

    年轻的少主咬着嘴唇,纤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波澜。

    十四年时光转瞬即逝。

    他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将魔教的势力侵入中原,暗中遍布着大门小派,其中自然不乏位高权重的武林盟。

    每隔一月,都会有一份专门针对谢家的密报送到他手上,其中备受关注的除去逐渐退隐江湖的谢安以外,自然便是谢少爷这个独子……他就这么一点点,站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透过黑暗的缝隙,去窥探那个人的生活。脑海里那段年少时的记忆不但没有被时光□(去,反而冲刷的闪闪发亮,被他藏在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时不时取出来把玩一番,再恋恋不舍的放回去。

    他永远是理智大于感性的那种人,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优柔寡断,突然生出的软肋叫他无所适从,却也正因为此,他才不顾一切的想要更大强大……

    弱肉强食是他在魔教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只有拥有力量,才能保护重要的东西。

    十四年后,醉月楼上。

    那薄命女子的尸首已被下人带走,他缩小骨骼,披上对方的长裙,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眉。

    这张本就男生女相的脸不需太多修饰,只在五官处略作改动,便能抹去最后一丝英气。

    将朱红的唇纸抿在唇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带笑,一双明眸里水光艳艳,说不出的清秀动人。

    做完所有的准备之后,他缓步来到窗前,点燃掌心大小的信号弹,投掷出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有烟味在四周弥漫,人们的尖叫乱作一团,其中不乏扯着嗓子尖叫的老鸨:“走水啦!走水啦……”

    他眯起眼,居高临下的看着脚底逐渐燃烧的大火,铺天盖地的黑烟窜入鼻腔,有些呛——调理着内息将呼吸放慢,他回到房间的中心坐下,长裙散开,花瓣似的铺在脚下,绣金的袍角美而华贵。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燥热烘出的汗水淌过额角,窗边的帘布被火星点燃,噼里啪啦的蔓延至整个房间,他却依然临危不动的坐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将他带出火场的人——

    而他还是等到了。

    有谁踹开烧红的大门,脚下生风的冲进来,一手将他揽进怀里。

    十四年未见,那人却与记忆中出入不大,英俊的眉眼撩上些许烟灰,略显狼狈,却风采依旧。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这个太过耀眼的家伙,像是久居黑暗的野兽望着他心中的火光,犹豫着是否上前将其一口吞噬——

    哪怕会被其狠狠灼伤。

    一愣神间他们已经逃离那汹涌的火场,微凉的夜风打在脸上,多少吹散了心头的欲望,他闭了闭眼,咬破口中事先备好的药丸,很快,睡意席卷而来,吞没了为数不多的理智。

    他在那人的怀里睡得很沉,仿佛那颗悬吊多年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归属,得到弥足珍贵的片刻安宁。

    次日醒来时分,见那人坐在床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纯白的长衫勾勒着腰身的曲线,看得人挪不开眼。

    他到底还是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只瞥一眼便害怕似的收回视线,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惹来对方好一阵怜惜。

    既然是做戏,自然是要做足全套,他趁此机会拉近两人间的关系,又以一首琴曲换来那人一个承诺——望着竹节般修长好看的指节间夹着的那枝白花,他罕见的愣了半晌,才终于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

    花枝粗糙,可花瓣却是柔软又脆弱,他微凉的指尖被对方包在掌心,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四年前,只是那个时候……对方的手心还没有如此多的厚茧,而他的手,也大了许些。

    再完美的伪装也无法顾及到每一根骨骼,他有意露出破绽,可对方却从未怀疑,对他信任如初。

    这真真说不清是好是坏。

    接下来的相处异常顺利,对方到底只把他当做柔弱的女子,各个方面都百般呵护着,自以为藏得极好,眼里却总有情意流出,被他看个分明。

    只不过稍稍使些手段、再加上几次的暗示,对方很快就晕头晕脑的上了当,只不过谢少爷到底只是风流、并非下流,最多也就是月下把酒谈心这个程度,再进一步的,他不会做。

    可当对方问起他是否有过喜欢的人时,弹琴的手指本能一顿,加快的心跳让他不得不轻轻抽了口气,才轻声开口道:“哥哥可曾有?”

    “自然是有的。”那人醉醺醺的笑道,却是重提十四年前之事,语气不快,却眷恋异常。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可以跳得这么快,仿佛一不留神,便会从嗓子里飞出去似的……为了按捺内心的冲动,他再次抚琴,将无法诉说的情愫一股脑灌入这琴声中去,借此发泄出来。

    等一曲闭了,体内激荡的血液稍作平息,这才开口道:“那哥哥希望我是她,还不是她呢?”

    他内心几番挣扎,甚至有些忐忑的等着答案,那人温柔开口,一句话便彻底化解了他的不安。

    “……但你是不是她,都不妨碍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这一刻,他再忍不住,越过古琴吻上对方半张的嘴唇,柔软的触感随之传来,带着酒精的微辣,无比醉人。

    或许是被这酒气染得微醺,他抓着对方的手,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其中不由自主的漏出些许微沉的本音,可那人醉得厉害,并未能够发觉,但那双盛满了月光的眼里,喜悦却又是如此真切,盈满得仿佛随时会溢出来。

    光是这么看上一眼,他便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仿佛他的一生便是为此而来——

    是逃不过的劫数,也是梦寐以求的救赎。

    可魔教百年的夙愿就像一把猝了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他那颗刚才鲜活起来的心。

    祭天的占卜历历在目,当年的他不服此言,一举将现在的自己逼上了绝路。

    是要失传多年的魔教秘宝,还是要人?

    若是拥有前者,统一武林指日可待,是为野心。

    若是要人,那么他就必须背叛整个魔教,按照教规叛教视为死罪……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废去全身武功,并割断经脉,再无习武的可能。

    那时候的他与废人无异,甚至可能连日常生活都很困难……若是、若是那人言而无信,那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

    黑暗的出身带给他敏感多疑的性格,放在平时是谨慎,可一旦接触到感情方面,就显得庸人自扰。

    他不是不清楚,他是……忍不住。

    人心是会变的。

    未来很长,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他是常年走在刀尖上的人,习惯了小心翼翼精打细算的活,没有那股子热血上头的冲劲,自然也不敢去赌。

    因为得到的太过艰难,所以他无比害怕失去。​​​​

    可那少爷却没给他多少犹豫的机会,执意要带他回谢家成亲。

    宝图的争夺在他亲自潜入中原时便已经展开,自己本来的目的不过是控制住作为祭品的对方……如今倒成了反被牵制的那一个,难免有些尴尬。

    但无论有他没他,事情依然按照计划中进行,他们在谢家庄山脚遇到了闻风而来的追兵,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被少爷死死护在身后,暗中纠结着是否要暴露身份……直到那人为他挡了一刀,浑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

    那个瞬间,脑子里那根绷紧了十多年的弦终于断开,除去振聩发聋余音,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失控的杀红了眼,现场除去受伤昏迷的少爷以外再无任何活口时,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伸出颤抖的手臂将其抱起,带离这个血腥的地狱。

    等回到分坛,将那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看见那条几乎劈开整个后背的狰狞伤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心痛。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豁出一切来保护他,无论他是否需要。

    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再没有其他人,会对他这么好了。

    事情的发展顺其常理——他用三分谎言七分真情,一点点撬开那人心中防备,试图让对方接受自己……接受这个真正的、却又不完整的自己。

    人是有很多面的,在嫉恶如仇的谢家少爷面前,他将永远只会是那一个身世成谜、怀有苦衷却善解人意的阿玉,而不是不择手段的魔教教主。

    不过,后者很快就会消失了,他会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卸去所有重担,与对方一同退隐江湖,做他心里那个温柔善良的阿玉。

    哪怕到时候的他,没有权势,没有力量,甚至需要依靠旁人的帮助才能好好活下去……但那又怎么样?

    那人若要反悔,他便去死,若不离不弃,他便努力活着。

    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但……现在还不行。

    他得利用这个身份去完成那个人的愿望——谢安的下落,就是连他这个计划之内的人都不曾知晓,只能依靠手中权势,顺着蛛丝马迹一点点去找。

    为此他不惜得罪曾经的盟友,甚至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等终于得到准确消息后,他却又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对方。

    探子来报说,曾经威风凛凛的武林盟盟主,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

    而导致这一切——导致谢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虽不是他,但要细细追究,他绝对脱不了责任。

    如果那个人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那个人为此恨他……又怎么办?

    想着想着,他倒是先恨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在最开始把一切做绝?为什么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可无论他再手段通天,却也无法修改十四年前那场心怀不轨的初遇,他只能在悔痛中挣扎着往下走,终生活在担惊受怕的阴影中,没有解脱。

    祭天的话是对的。

    他是人,人定胜不过天意,就像老天给了他如此黑暗的出身,又让他遇见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百般纠结之后,他咬了咬牙,还是选择带着对方来到谢安被关押的场所,并提前除去了一切障碍——他站在密室之外,隔着厚重的石门,就算以他的耳力也难以听清里头发生的事情。他只能等,像是犯下滔天大罪等待着判官落笔的犯人,百般回想着自己哪里有所纰漏,是否能瞒天过海。

    好在谢安没来得及说太多话便去了。

    悬起的那颗心刚刚放下,却又在进门看见那人摇摇欲坠的背影时再度吊起——他心疼至极的伸手,揽住对方消瘦了许多的细腰,轻轻道了声节哀。

    谢少爷却是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不过一会儿便缓了过来,掰开他的手指将父亲的身体从铁链上解下来,背在背上。

    看着对方一鼓作气的离开地牢,他还有些恍惚的站在原地,微微睁大的瞳孔中,满满都是那人驮着尸体的背影——假设这辈子他们没有相遇,他便还是那个风流得意的谢家少爷,不必经受如此苦难,也不会沦为如此下场……

    尽管那张充斥着武林人所有欲望的宝图将永远是一枚炸弹,可若不是他亲自作为引线人,将那些下流阴险的小人串在一起,可能他们也不会如此快速的造反……可能这个人,还能享受十年、二十年的幸福时光。

    ……他知道自己有些魔障了,只得匆匆压下愈发不安的想法,反身追了上去。

    他不敢追得太紧,也不敢落得太后,勉勉强强维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间,满心满眼都是那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缓缓直起弯曲的脊背,一个不经意间的转身,对上了他的眼。

    “过来。”

    他楞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谁,小心翼翼的挪了几步。

    “再过来点……”那人催促道,黑白分明的眼里尽是血丝,明明疲惫得很,却偏偏想要微笑……那笑容看得他心尖儿发颤,连忙上前,将自己的脉门送到对方手里。

    那人问他:“如果我要将最后一张宝图毁了,你愿不愿意帮我?”

    这是意料之中的问题——所以他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彻底松了口气。

    “好。”

    若是想要补偿的话,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自然会帮他,所以他不但要毁去那最后一张图纸,还要一劳永逸的抹去一切。

    如此想着,像是心口那块最为沉重的石头被搬开了点,他在缝隙中得到一线喘息,连忙张大嘴,呼吸着其中新鲜的空气……

    或许是一切美好顺利的仿佛置身梦境,以至于当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的锁在一根铁质的圆柱上。

    那柱子极粗,可供两人合抱,上头密布凹凸不平的皱纹烙着他的脊背,单薄的衣衫胸口尽开,赤裸的胸膛接触到阴冷潮湿的空气,几乎是本能的瑟缩了下,又很快平息,只轻轻喘着气。

    有谁走了进来,沉重的脚步声踩在实心的地板上,连身后的铁柱都略有颤抖,他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壮实的身影,踩着铁质的长靴,浑身受铁甲包裹,看不清模样。

    那人缓步走到他的身前,从怀中取出一把带着血槽的刺刀,锋利的刀剑抵在他胸口处,皮肤被那煞气所伤,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滴落点点猩红。

    “经此一举后,阁下将心魂碎裂,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行刑者的声音如山寺鸣钟,荡开在这小小房间内,振聩发聋。“人以修心成仙者,数年来仅阁下一位。”

    听出对方话中惋惜,他笑着摇了摇头,“你错了。”

    “我生来为仙,曾经为人这件事,通常都是由旁人来说……而我自己,却早已忘记了“为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反倒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自以为什么都能看透,却又什么都没能留下。”

    “这样的一颗愚昧之心,我不要也罢。”

    ……许是那梦境太过逼真,以至于醒来后连续几日心神不宁,加上为了引蛇出洞,他必须得亲自去处理计划的相关事宜,不得不与谢公子暂且告别。

    走前还不忘温言诱哄一番,见到那人毫无察觉的笑,才把不安的心暂且放下。

    他花了三天时间处理好所有事情,匆匆忙忙往回赶。

    许是记得离开时答应给对方惊喜的承诺,还特地去取了事先定做的喜服……他的少爷曾经许诺给他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如今谢家已破,他便想着多少……能弥补一点。

    至少能沾沾这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不要太过伤心才是。

    为此,他自愿披上鲜红的嫁衣,纯粹的男性身材被裹在层叠的布料之下,盖头蒙上,眼前一片黑暗。

    他在这太过熟悉的黑暗里等,等那个来给予他光明的人。

    而对方从未让他失望——他们顺理成章的滚到了床上,他看着那人高抬腰臀,扶着他硬挺的性器缓缓坐下时,被肉体包裹的快感几乎要让他流泪,一贯压抑的本性被欲望冲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抱着那人滚烫的、鲜活的身体,放肆的将自己深埋其中。

    甚至恨不得死在这一刻。

    次日他难得起了个早,抱着心爱之人温存了好久,才□(□(蹭蹭的从床上爬起来……借着晨曦的微光,那人脸上还留有夜里的疲惫,但舒缓的嘴角与眉心分明却是在笑。

    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倾下身,在对方唇上落下专注的一吻……

    马上就结束了。

    很快,我们就能……幸福的、永远的生活在一起了。

    如此想来,本就满足的心情更雀跃几分,他依依不舍的抽身出来,却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将所有表情尽数收敛。

    先前埋下的鱼饵已被咬钩,如今他要做的,不过是等待结果。

    许是心情大好的缘故,他难得对带着宝图归来的张弓多说了几句。

    与擎峰一样,此人是他多年来一手培养的心腹,常常与擎峰一同行动,多少知晓当年的计划。

    三张让人抢破了头的宝图现下尽在他手,那股从未消退过的野心再度涌上,只不过却再影响不了什么——“祭品是我早早便已准备好的。”他对着心腹的下属缓缓说道:““张弓,还记得十六年前,我让你找茬赶下山崖的少年人吗?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他身体里埋下“种子”,不过如今计划有变,我……”

    心脏在瞬间跳得飞快,一股不好的预感让他眉心微皱,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决定放弃它。”

    张弓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半晌后才颤声开口:“教主……”

    “你不用再唤我教主,从我说出这句话开始,我便已经“背叛”了魔教。”他相对轻松的说着,眼里却凝着不散的寒冰,“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心甘情愿的废去武功,并且把教主的位置传给你——你跟擎峰不一样,你有野心……不要反驳我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会把一切做得很漂亮。”

    看着对方脸上复杂的神色,他胜卷在握的抛出条件:“作为交换,你必须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谢公子也与我一并死了。”

    以魔教睚眦必报的教风,若是他甩甩袖子就这么离开,定会招来无尽追杀……可若不曾废去武功,以张弓的性格又绝不会安心,权衡之下,只能如此。

    “还有一点,”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对方抱在怀中的锦盒,“这里面的东西,可以帮你引来中原武林所有核心人物,至于那秘宝的藏地,里面有一个可以一键摧毁所有的机关,只有魔教的传人知道它的位置……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

    “怎么?还在犹豫?舍不得那其中宝藏?”他笑了笑,“张弓,你今年也五十有三了,就算拿到神功秘籍,又有几年好活呢?倒不如一劳永逸的将其毁掉,谁也得不去。”

    “这些年我做了什么你们有目共睹,只要那群声望颇高的精英死在地下,中原群龙无首……”

    他谆谆教导的说了许多,直至口干舌燥时才终于停下,“如何?”

    张弓的眼睛里闪烁着他熟悉的光,那是看见了肉的凶兽,迫不及待的舔着牙,想要一口上去,将其吞噬殆尽。

    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一头活在黑暗欲望里的畜生,拼命的撕咬着可能威胁到他的一切,茹毛饮血。

    而现在,他就要被拔去那血迹斑斑的爪牙,做一只温润无害的宠物……永远陪在心爱之人的身边。

    曾经预设过的犹豫和恐惧都不存在,唯一有的,只是解脱。

    为了永绝后患,张弓并没有手下留情。

    他弯下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内力随这一口心血一同消散,空虚的丹田内,密密麻麻的疼痛刺激着脆弱的经脉,他扶着手边的桌子摇摇晃晃的站稳,也顾不得去擦唇边血渍,只一双眼死死盯着张弓,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他轻柔地道:“你清楚我的手段……”

    他的眼神很亮,幽黑的瞳孔深不见底,像是一汪寒潭,光是看着,便能感觉到彻骨的冷。张弓知道那里面藏着怎样可怖的怪兽——在很多年前曾经见过的,那个阴森漂亮的少年,是如何用雷霆手段肃清教中上下,又是如何让他们跪地称臣……

    “属下……我……明白。”

    “……既然如此,出去吧。”他将满嘴血腥囫囵吞下,“我从未在中原武林前露过脸,所以你去,他们不会怀疑。”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开口,只是缓缓闭上眼,清浅的调整着呼吸的步调……

    约莫一个时辰后,日上三竿,他终于重新找回了行走力气,跌跌撞撞的往回赶。

    虽然内力全失,可此时却只觉身轻如燕……多年以来的枷锁终于卸下,他们终于可以——

    可房间,却是空的。

    额前碎发还淌着湿汗,他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头顶的烈阳烧得他浑身燥热,一颗心却如堕冰窖,指尖冰凉。

    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细细一问,却是门前打扫院子的小童说,看见那人往后院中去了。

    闻言,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抽尽,他只觉得两眼一阵发黑,虚软无力的身体一个踉跄,靠在身后墙壁上。

    石砖粗糙的触感隔着被汗水湿透的衣料铬着脊背,他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那细碎的、富有规律的细响,仿佛有什么正啃噬着他的骨骼。

    那个人一定是听到了……

    可听了多少?什么时候走的?

    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他被即将到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甚至忘记了戒备周围的情况。

    他一生谨慎小心,却不想栽倒在了幸福的门口,等爬起来时,那一抹被他视为救赎的光芒却已然消失,只留他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中苟延残喘……

    无力的手指缓缓握紧,他闭着眼,狠狠抽了口气。

    他必须找到他。

    他要向他解释很多东西……或者说是忏悔,忏悔他犯下的过错,他的隐瞒,他的愚蠢。

    如果那个人不愿原谅……他也、也没关系,只是决不能就这样……毫无声息的离开。

    他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自己倾尽一切的豪赌换来如此结局。

    可这世界上没有人知道那少爷去了哪里,而张弓,也已经迫不及待的放出了他的死讯。

    连夜离开魔教之后,他看着身上为数不多的行李,打心底生出一股令人恐惧的茫然。

    我——该去哪里?他如此问着自己。

    ……到头来,迷迷糊糊的走上了那条通往谢家庄的卢,那人的父母在那里,他想,不论怎样总归会回来一趟吧?

    他如此想着,却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带着些呛人的焦味,好像是、是——

    瞳孔猛然一缩,他不管不顾的冲上山去。

    昨夜的那场大火,已经烧尽了所有可燃之物,如今仅剩下挣扎不灭的火星埋在灰烬中,随着微风闪烁。

    膝盖一软,他猛然跪倒在地,浓烈的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悲恸卡在他的喉咙里,以至于连哀嚎都发不出来。

    他感觉到了。

    他的爱人就在这里面……在这一大片焦黑的灰烬中,在他看得见,却找不到的地方。

    他只记得那人温柔的一面,却偏偏忘了,他身上流淌着的,是武林盟盟主谢安的血。

    比起父亲豪放不羁的惊涛,谢家公子更像绵绵不绝的水,坚定不移、悄然无息的涌向百川。

    ——既是流水,又岂非刀剑可断?

    是他企图隐瞒、欺骗,像是断水的刀,次次劈下……却无济于事。

    那个人是那么的狠、狠到将自己的骨灰融入这大片废墟焦土,像是归于大海的水,叫他无迹可寻。

    所以他能做的,就只有与他一同,化为灰烬。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么一个,与他同眠的权利……

    所以,再让我见见你吧。

    哪怕是在,黄泉之下。

    ……

    心君醒来之时,胸口的那股悸动依然还在。

    那仿佛被千刀万剐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死亡得到解脱……而是纹风不动、分毫不差的,移植到了一具永生不灭的身体上来。

    这简直……残忍的令人发笑。

    于是他真的笑了,他笑着,望着眼前冥冥虚空,自言自语般地发问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我终于还是为他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我顺从了天意,可老天并未因此宽恕于我——他是我的劫,所以我们注定不得善终。”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起身,整理着装。

    “我是人。”心君喃喃着道:“所以我无法违背你,但我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

    我想看看他。

    哪怕只是隔着滚滚红尘的惊鸿一瞥——哪怕只是人山人海中的擦肩而过。

    他的心很小,小的只能容下一个人那么大的天地,只能容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

    哪怕才刚刚开始,就被天意无情扼杀。

    “你心有魔障。”天道的声音依旧无情无私,像是两枚铁块摩擦所生。

    “我知道。”他答,“我心甘情愿。”

    心君为人修心成仙,其力量源泉,自然是胸口那枚缓缓跳动的器官。

    处刑人的刀锋刺破皮肤,温热的液体汩汩流淌,一点一滴的带走他身体的温度。

    血肉似乎被割开了,有风吹在外翻的伤口上,本能的打了个抖。

    他垂下头,眼睁睁看着那银亮的刀锋刺入,翻搅、剜弄……

    他低低的笑了。

    原来剖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不会有比那时更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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