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三年,即公元485年七月七,小小六岁生辰。

    苏小小身着红色连身衫子,衣角袖口装饰着金线绣成的吉祥如意云,腰间用一粉色丝带绑好,柔软的发丝仅在两旁耳侧分出一股梳成小辫,脸蛋红嫩,一双眼睛如小鹿般充满活力却又惹人怜爱,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伸出粉舌轻舔一口,露出小孩子满足的笑容,“贾姨,咱们赶紧回家,我要给爹爹尝尝桂花糕。”

    “小姐,您慢点儿走,担心摔着。”贾姨挥挥手绢儿,这七月的天,热得让人发昏,她这副庞大的身躯可受不了太阳的毒辣,没走几步背后已经湿了一整片,幸好穿着深色的衣裳不至于映出里边的亵衣惹人笑话。

    “哎呦”小小蹦跳着一不小心撞了路人,糖葫芦恰巧摔在那人白色的衣裳上头,留下一串粘腻的红色,小小慌忙站好,惊慌得不敢抬头,只是小声的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以后慢慢走。”温润如玉般的声音。

    小小抬头,少年露出一抹干净笑容,有洁白整齐的牙齿,黑发披散拢在肩后,一双丹凤眼眼神深邃,腰间别着一把致的短剑,剑鞘上镶嵌着红色的宝石,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好货。

    “你的衣服脏了。”小小掏出手帕正欲擦拭。“少爷,老爷说已经准备好了。”黑衣仆人恭敬禀告。

    “知道了,我这就去。”少年说完,面向小小,“再见。”然后转身离去,小小看见他腰间别着的剑鞘上有一个郁字。

    “小姐,怎么愣这了,天香楼到了。”贾姨牵着小小的手走进天香楼。

    “贾姨,那个哥哥很好看。”小小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说道。糖葫芦掉在天香楼的门前,被人东踩一脚,西踢一脚很快消失不见了。

    “哪来的哥哥?”贾姨狐疑。

    “就是穿白衣的哥哥,哥哥是很好的人,我撞到他他都没有骂我。”小小心里很开心,因为她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哥哥。

    “娘,爹爹,我回来了!”小小手里揣着天香楼的桂花糕跑回家。

    苏府的大门敞开着,守门的二狗哥哥不见了,管家爷爷也不见了,整个苏府空荡荡的。

    “娘,爹爹。”小小又叫唤了声,卧房里有嘤嘤的哭泣之声。

    小小轻轻碰了下房门,门就开了,她看见娘靠着床沿哭泣着,空气里有着可疑的味道。

    “娘,小小回来了。”小小碰了碰娘的肩膀,娘突然转过来抱住小小,压抑的哭声变成嚎啕大哭。小小看见爹爹就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一条裂开的伤口,血不停的流出来,染红了爹爹的衣裳,染红了床沿,小小手上白白的桂花糕掉在了地上,沾到血逐渐变成红色。

    “娘。”小小也跟着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娘哭了,她也好想哭,她伸手爹爹的手,“娘,爹爹流血了,帮他包起来。”

    “爹爹死了。”后来小小才知道,原来死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再也看不到了,再也没有了。

    娘说是一个手腕上有鹰刺青的人逼死爹爹,娘不停的哭,眼泪掉在她的脖子上,热热的然后变得冰凉,就像爹爹的血粘在她的手上,从温热变得毫无温度,天下来了,铅色的云朵大块的翻滚着,后来贾姨抱走了她。

    小小倚着门,坐在门槛上,眼睛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的手腕看,那里有没有一只鹰,虽然她还不知道鹰是什么样的。天空逐渐下雨了,府里头来很多人,每一个都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坐在门口的她,有些人会她她的头,有些人看着她就掉眼泪,比如说二狗哥哥的娘。

    小小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一个人走到街上,小雨把她的红色的衣服淋湿了,头发也湿了,小小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看到一把画着红梅的伞罩在她的头上。小小看了看撑伞的人,突然抱着他:“哥哥,爹爹死掉了,娘说爹爹死掉了。”

    父亲苏兴草草下葬之后,苏府一日之内衰败,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携带着房契地契在府里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将小小母女二人赶出了苏府。

    “滚!不要让老子看见你,否则老子就上了你,看你细皮嫩的,不知道尝起来是个什么味道!”狗仗人势的小厮轻佻地轻抚了下苏母惠娘的脸蛋。

    惠娘捡起被扔出来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布衣裳,所有的东西都被扣留在苏府之内,她牵着小小的手,最后看了眼苏府,心中的悲苦几乎将她淹没:“小小,走。”

    “娘,我们去哪里?”小小抬头望着母亲,一滴水珠落在她的唇边,是娘的泪。

    “天下之大,总有我们母女容身之地,小小,我要你记着,父仇不共戴天,这苏家的产业是你爹爹的心血,有朝一日必让狗贼偿命。”惠娘蹲下身,女儿的脸,眼泪又簌簌落下。

    “娘,不哭,小小一定为父亲报仇。”小小并不知道仇人是谁,要怎样报仇,她只知道这样说娘就不会哭得那么伤心。

    “夫人。”贾姨抹着眼泪走过来,牵起小小的手,“到我那去吧,地方虽小,但总也算干净,小姐年龄太小禁不起长途跋涉。”

    “贾姨,你不要再唤我夫人了,这夫人二字还是趁早忘了吧。”惠娘看了眼幼女,感激地握着贾姨的双手,“谢谢!以后的日子叨扰了。”

    “夫人不用客气,老爷在世时,待我不薄,如今就算是回馈他了,走吧。”贾姨接过惠娘手中的包袱,走向城中一处旧院,院子四面围墙,北方是三间简单的房舍,一间作为客厅,两间卧房,南边用茅草搭着简易的厨房,西边开门,左拐过一条弄堂再走几丈路便是西湖。

    八月中,西湖畔杨柳依依,湖水波光粼粼。小小头枕着一片小荷叶,仰躺在柳树之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柳叶,阳光变得细碎。小小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每次一来客人娘就把她赶出来,要她玩到太阳落山了再回家。小小舔了一口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让她想起了爹爹。

    她要和娘说,她要去西冷桥畔看爹爹。

    小小跑回家刚走到弄堂口,家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肥胖大汉走出来,脸上油光满面,娘发髻微乱倚在门前微笑着说:“大爷下次再来啊!”

    大汉回头,在娘脸上捏了一把:“你真骚,我会继续照顾你生意的。”

    “那就谢谢您了。”惠娘拢了拢发,笑道。

    大汉挥挥手离去。笑容从惠娘脸上剥离,她用手用力擦了擦脸颊,满脸只剩苦涩和悲伤。

    “娘。”小小叫了一声。

    惠娘转身步入家门的脊背一抖,僵硬的转过身来:“小小,怎么回来了,肚子饿了吗?”

    “不是,娘,刚刚那个人是谁啊?”小小扯着惠娘的衣角问道。

    “不相干的人!”惠娘的眼睛瞬间闪过一抹恨意,随即被柔情掩盖,“小小,娘等下让贾姨带你去天香楼吃桂花糕好不好?”

    “不要,小小讨厌桂花糕,小小吃糖葫芦就好。”小小牵着娘的手正欲走向客厅,门口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惠娘,出来接客。”尖嘴猴腮一脸得意样的小六跨进门来。

    “呀,是六爷啊。”惠娘转身将小小护在身后,谄媚的笑道。

    “六爷我今天赢了十两银子,就立马来找你了,伺候好爷,有重赏。”小六一把搂过惠娘的肩。

    “哎呀,六爷奴家今儿个身体不爽,可否改日再来。”惠娘轻巧的避过小六的搂抱,她不愿意让小小看到她不堪的一面,搬到城中小院半月的时候身上仅剩的几两银子也因为购置一些必要的家具花完了,一直靠贾姨接济,可是贾姨的日子毕竟也不好过,而一个女人家又找不到赚钱的活计,迫于生计,惠娘做起勾栏生意,迎来送往。

    “哟!今天是被哪个色鬼累了,不要紧,今儿个换我六爷伺候你。”小六嘿嘿笑着,将唇凑上惠娘的脖颈。

    “不要,六爷。”惠娘推开小六。

    “臭娘们,我六爷肯光顾你是给你面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六爷我今天要定你了。”小六被推拒后恼羞成怒,往地上啐了一口,就伸出手来强行抱住惠娘。

    “六爷,不是奴家不侍候你,只是奴家小女在家,不方便啊。”惠娘趴在小六耳边小声说道。

    “是吗?”小六斜睨了惠娘一眼,白眼一翻,“小姑娘,在门外待着不要乱跑啊,你娘和六爷有点事儿要办,你要跑了,六爷就杀了你娘!”

    “六爷,求求你放了奴家吧。”惠娘垂下眼睑,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陷进里,她真想一刀杀了这个畜生。

    “放?笑话!”小六一把横抱起惠娘,踹开北方左边的房门,“我给你双倍的钱。”

    小小就站在门外,看着娘被抱进去,房门哐当一声合上,那个人说如果她走了就杀死娘,那娘是不是就像爹爹那样再也不回来了。小小站在院子里,竖着耳朵聆听着房内的动静。

    “妈的!你给老子叫啊,平日里不是叫得挺大声的吗,今儿个怎么不叫了,快点叫啊!”房间里传来小六疯狂的叫嚣声。

    小小觉得心底发凉,明明阳光那么炽热可是她就是觉得冷,她了脸,手上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泪已经爬满了她的脸颊。

    “臭娘们,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小六俩字倒写过来给你看!”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隐约夹杂着惠娘的闷哼声。

    “娘!娘!”小小冲上去,猛拍着门板,“小小要进去,娘开门!”

    “小小…乖…乖啊…别哭…娘…娘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去西冷桥边…找爹爹。”惠娘忍着全身的疼痛说道,脸颊因为暴力已经红肿一片,嘴角也垂下一缕血丝。

    “不要,小小要找娘。”小小倚着门大声哭泣,听得惠娘心里一阵接一阵的揪心。

    “六爷,奴家今儿个不收您银子,您就早点儿结束吧。”惠娘恳求道。

    小六骑在惠娘身上,一阵猛烈地颤抖之后摊在惠娘身上,嘴里哼哼喘着气:“话是你说的,别后悔啊。”小六翻身下床穿好裤子,满足得走出门外,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小又是一阵奸笑。

    “娘!”小小跑进房内,一屋子的怪味道。

    “小小,别!”惠娘慌张得赶紧用床单包裹住满身乌青的身子,可惜掩不住脸上的红肿。

    “娘,痛不痛?小小给你呼呼。”小小捧着惠娘的脸,一遍一遍轻轻吹着气,“爹爹说受伤了只要小小呼呼就不痛了。”

    “小小,对不起,是娘没用,对不起。”惠娘一把搂着女儿大哭。

    那天娘的泪一滴一滴落在小小的身上,同时也一滴一滴全部烙进小小的心里。

    永明七年十二月,小小十岁,惠娘病重卧榻已三月不起。

    “娘,喝药。”小小小心翼翼端着一碗药走到惠娘面前,然后一手扶起惠娘。

    惠娘原本秀美的脸庞此时变得苍白恐怖,嘴唇干裂,偶尔说话的时候还会扯裂唇皮,渗出点点的血丝。

    “小小,没用的,娘心里明白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娘就是舍不得小小啊。”惠娘伸出枯槁的手女儿的柔软的发丝,日渐娇媚的脸庞,这样乖巧孝顺女儿她怎么舍得让人糟践。

    “娘会长命百岁的,我这就去找大夫,找全城最好的大夫。”小小红了眼眶,转身欲走。

    惠娘扯住女儿的手:“小小听娘说,不要浪费钱了,那些钱攒着省着点花,可以撑个三五六年,小小去拿娘放在箱底的酒来。”

    “好!”小小压抑住欲奔腾而出的哭声,拿出压在箱底的酒,递给惠娘,“娘,你要酒干什么?”

    “小小,再拿把刀来。”惠娘微笑着说道,今天她终于可以去找兴哥了,只是不知道兴哥还要不要这个肮脏的她。惠娘的眼角划过一丝泪,被她迅速的抹掉。

    “娘,只有菜刀可以吗?”小小将菜刀搁置在床头,“娘,药凉了,先把药喝了吧。”

    惠娘摇摇头,伸手拉开身上的被褥,艰难的褪下裤子,露出一双细瘦的腿,将酒洒在上面。冰寒的体让她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娘,你这是干嘛啊?”小小立刻拿衣袖去擦净惠娘腿上的酒。

    “等等,别动。”半刻钟后,惠娘双腿冻得几乎麻木之时,腿上出现了一些青紫的线条,字迹。

    “娘,这是……”小小惊讶的捂住双唇。

    “先晋灭亡后,留下一批宝藏,而这批宝藏由咱们先祖掩埋,这是藏宝图,你爹爹怕被奸人获取,便把这藏宝图刻在我的双腿之上,只要用特殊的药酒撒上,半刻钟后就会显示出图,小小,拿刀来,割下这张图。”惠娘说出苏家惊天秘密。

    “不要,会很痛的,我们不要藏宝图了。”小小手里捏着菜刀死都不肯放手。

    “小小,听娘说,这笔宝藏是天下人的,应还给天下人,若哪天君王无道或者天降大灾,娘要你寻得宝藏,救济天下,如果没有,那么就将秘密传给你的子女。你不割,就是不忠不孝,从此以后苏家再无此女。”惠娘心一横。

    “娘!”小小跪下,手指颤抖地割下惠娘腿上的皮肤,鲜血又一次染红了她的双手。

    “小小,我的女儿,我的宝贝,保重,为娘好好活下去,我心干净,但愿小小莫负我!”

    永明七年十二月初八,惠娘病逝,天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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