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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陆嘉说了很久,一直到手机几乎没电,他才有些歉疚地对伍媚说道:“我今天话多了。[非常].”语气里有明显的懊恼,当然这也是托赖于沈国锋的自小对这个长孙的训诫——沉默不仅会让人保持住尊严,也会让痛苦显得有几分高贵。

    电话那头伍媚轻轻笑了一声,“我这个人记很坏的,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

    沈陆嘉有些窘,感觉是自己不上路,倒打一耙,讪讪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其实这些话憋得太久,一股脑儿说出来,舒服了很多。”

    回应他的是细微的猫叫声。沈陆嘉下意识地说教道:“上次就跟你说过了,别让猫上床,不卫生。”

    “你就别管我了,保重好自己吧。”电话那头伍媚打了个呵欠,“不和你说了,挂了啊。”说完便收了线。

    沈陆嘉望着手机屏幕上的“本次通话时间46:23”,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大概是他这灰暗的人生里最跳脱的一抹亮色了。眼光微垂,沈陆嘉将手机重新放进兜里,弯腰捡起了那个已经锈迹斑斑的曲奇饼干盒子。

    灵堂里长明灯的灯焰在夜风中瑟缩着,说是长明灯,其实按照蔺川的风俗,不过是一个素色的瓷碟,里面盛满了香油,然后用多股棉纱线拧成灯芯,固定在瓷碟里罢了。

    沈述穿着孝服,正将白幡、纸马、房子、金银锭往瓦盆里丢。火舌很快便将这些死物吞噬干净,沈陆嘉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这才掀开曲奇饼的盒盖,将里面的字条也一并丢进去烧了。就让这些被掩埋的秘密跟着爷爷一块儿去了吧。

    沈述却心底一紧,他这位能干的侄儿这会儿到底烧的什么?父亲走得突然,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关于大宅还有若干家私到底怎么分配着实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偏巧有一阵风,将沈陆嘉手里的一张字条吹跑了,沈述眼疾手快捞住那张字条,又飞快地看了一眼。

    不过就这一眼,他的老脸便红了。

    字条上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文彬说我挡了他的路,我不明白。但爷爷说过要兄弟友爱,所以我还是准备等他十岁生日那天,把他想要的那艘航模送给他。”

    幸好红彤彤的火光映衬着,沈陆嘉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沈述赶紧将纸条一揉,丢进火焰里。不过只是一瞬间,他灵魂里流露出的人便和那纸条一样湮灭成飞灰了。

    “陆嘉,你是不是想想办法,把你二婶先弄出来,这么大的事,她不露面总归不好,会给旁人看我们沈家的笑话的。”沈述斟酌着开了口,“大嫂不良于行,你是孙子辈,我是个男人家,家里总需要妇道人家帮着料理事务。”

    沈国锋的去世终归和沈述一家扯不脱干系,沈陆嘉心底不痛快,碍于辈分又不方便发作,当下只是淡淡道:“二婶现在即便暂时脱身,检察院也会派便衣24小时贴身监护,纸终究包不住火,我看这样的体面,不要也罢。”

    沈述本想反驳几句,但视线触及案几上父亲的遗像,照片里沈国锋正直春秋鼎盛,一双虎目光四,渀佛隔着镜框在冷冷瞧着这不成器的儿子。他心底无来由的一软,脖子微缩,住了嘴。

    灵堂两侧和外面都已经放满了白簇簇的花圈,富贵竹在风里簌簌作响,有黄白两色的菊花从花圈里一头栽下来,落在冰冷的地上。黑色的挽联甚至被夜风吹拂得纠缠在了一起。夜色就这样一寸寸一分分的加深,今天虽不是沈陆嘉守灵,但是他并没有合眼,而是在沈国锋的水晶棺旁枯坐了一夜。

    停灵第二天是主要吊唁日。按照当地的风俗,普通人家有人去世,是要请僧侣着法衣,在灵堂后面设法坛打解冤洗业醮,并念经超度,拜大悲忏的。/非常/但是沈国锋身份特别,这种有悖于“马列主义”的丧仪活动自然是免了。从早上七点不到,便开始有人来祭吊。晏家三口来的最早,还送上了一个特大号的花圈,白色的挽联上笔墨淋漓的两行大字,应该是晏经纬的手——将星陨落生前高风似松凌白雪;斗宿敛光逝后亮节如月映长天。

    晏经纬神情哀戚,眼眶下挂着两个大眼袋,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他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坐在轮椅上的陆若薷,低低道了一声“保重”,这才看向轮椅后面站着的沈陆嘉,叹息道:“我们是昨夜才知道的消息,没能第一时间赶来,陆嘉,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莫要气。”

    这样的神情,浑然不似作伪。沈陆嘉心下感激,点头应了一声“好”。

    冯青萍则递上了吊唁的礼金,沈陆嘉连忙拦住她,“晏伯母,爷爷他一生清廉,必然不同意我们做小辈的借他的葬礼敛财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们这次吊唁金一概不收。”

    “老司令一生光明磊落,青萍,把钱收起来吧。”晏经纬感叹道。

    前别着小白花的晏修明今日一身黑色套装,她微微上前一步,“沈大哥,节哀顺变。”顿了一下,她飞快地抬头偷看一眼沈陆嘉,睫毛抖了抖,声音又轻了几分,“忧悲伤身,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

    沈陆嘉心头微微一暖,点了点头。

    沈文彬站在一旁看着,心下有些不缀,用脚反复碾着一掉在地上的白菊花。

    冯青萍存心和沈母拉近关系,又劝了几句,晏经纬瞅着陆若薷一脸严霜的模样,心底一黯,一手扯过妻子滚圆的胳膊,一手拉住女儿,匆匆告辞。

    晏家前脚刚走,沈老爷子的亲家,也就是陆家的一大家子也坐早班机从沂南市赶了过来。陆若薷见到娘家人,眼眶立刻就红了。

    沈陆嘉的外公,沂南军区的参谋长陆振林如今已经是半退状态,但是儿子争气,陆淮如不过四十八岁年纪,已经是中将军衔,妻子管思璇娘家也相当煊赫,完全可以在仕途上帮丈夫更进一步。独生女陆管彤也已经和蔺川市委记苏君俨的堂弟,再国内颇有名气的青年建筑设计师顾玚澄订了婚。

    由于两家不在一个地区,沈陆嘉与外公外婆及舅舅舅母之间并不亲厚,但是因为陆管彤在蔺川读的关系,和表妹关系倒是不错。只是如今陆管彤定在蔺川,自然是会和苏家人一块前来吊唁。

    日头渐渐升高,前来祭吊的人愈发络绎不绝。只苦了门口的警卫员们,要一一核实来人身份,忙得一头的汗。

    除了军方的人,整个蔺川市政界、商界、学术界上的了台面的大小人物几乎都来了。市里的各级领导、沈陆嘉的挚交好友,连他的父亲沈叙曾经工作过的国防科技大学的校长记都来了。花圈白皑皑的摆放了一片,每隔十五分钟就要清理一批,不然简直连扎脚的地方都没有。

    沈陆嘉做主将跪拜改为了鞠躬,但是仍然有人在蒲团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写明了不收吊唁金,但也还是有人将白信封偷偷往沈家人兜里塞。

    沈文彬瞧着这荣耀的景象,心中不由有几分飘飘然,他浑然不知这一切虚荣只是看在陆家和自己的堂哥的面上,不然整个沈家绝对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伍媚是下午和晟时的几位高管一起来的。她穿着蓝黑色的绵府绸衬衫,同色系的过膝郁金香裙,被晟时其他黑色三件套的男士们簇拥着进了灵堂。

    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其余人便推她先去给沈国锋上香。沈陆嘉将三炷香拈给她。二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有了接触。

    伍媚抬眼看沈陆嘉,就这几天他瘦了一圈,脸颊几乎都凹陷下去,愈发显得气质凌厉。连眼眶下也是深重的暗色,更添几分郁。她不觉叹了口气。感受到她温柔的注视,沈陆嘉心底微酸,要不是碍于是在人前,他恨不得当场就抱一抱她,将头埋在她温暖的肩窝。

    陆若薷坐在旁边的轮椅上,眯眼打量着伍媚。晟时是她儿子的企业,何时里面添了这样一位女高管?她竟半点都不知晓。更可气的是,这女人虽然未施粉黛,但眉目间那股子妖气连身上的黑衣压都压不住。她一见了便不喜。

    伍媚上完香后便退了下来,安静地站在一边。她知道有人一直在看她,那些目光里有带着不加掩饰的腥臊的,有沉沉的嫌恶的,也有别的,不过她并不在乎,她习惯并享受陌生人对她的各种主观猜度。

    等到晟时的其余几位男高管都上了香,沈陆嘉和下属一一握手,轮到伍媚时,她故意加力,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又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那眼神从她卷翘的睫毛里飞出来,不是佻达的,而是关心的。沈陆嘉顿时觉得盘旋在心头的抑郁之气散去了大半,指骨用劲回握住她,嘴角一勾,回应她一丝笑痕。而这一切落在陆若薷眼里,完全就是狐媚女下属连在灵堂这种庄严肃穆的地方也要乱发情,勾搭男上司。若不是她坐在轮椅上,简直恨不得当场甩这个狐媚子一个大耳刮子。

    待到这一干人走后,陆若薷本想寻隙质问儿子伍媚到底是何方妖孽,但她深知自己的儿子虽然本敦厚,但骨子里非常执拗,他认定的事,八十头牛都拧不回来,便以一种疯子的审慎和智慧,生生按捺住了心底蓬勃的怒意和妒意。打算自己先清了那小贱人的底细,再和儿子摊牌。

    而伍媚下山时,便寻了个借口,没有和晟时的男高管们一块儿去舀车,而是向上回和沈陆嘉一道观星的山头走去。道路两旁长着**屎藤和葎草,在昏黄的光线里摇晃着铃铛一样的白色花骨朵儿。伍媚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从手袋里出一包摩尔,抽了一叼在嘴上,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卖弄风情的工具,她永远只在烦躁的时候才会抽一。

    摩尔烟身细长,焦油量偏低,带着清爽的薄荷醇,她喜欢那股薄荷醇被吸入鼻腔那一瞬间的凉意,会让人头脑变得清明。有人声从身后靠近,其中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屑,“瞧见没,沈老头的大儿子沈叙不在,二儿媳妇蒋玉霞听说也犯了事,还在检察院交待情况呢。留下个大媳妇,和二儿子,我看干脆这两个凑一对儿好了。”

    有年长者喝道:“别乱说。”

    长着一脸青春痘的年轻男人又嬉笑道:“爸,咱怕什么,你不知道晟时的股价今天跌了吗?我看啊,这沈家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青春痘身旁的几个年轻男人也跟着肆无忌惮地嚼起舌来,各种不堪的脏水都泼在了沈家人身上。甚至说出了“沈母这么些年没个男人,保不准能坐地吸土”这种浑话。

    伍媚重重冷笑一声,从一株香樟树后面跨出来,瞥一眼青春痘,懒洋洋地说道:“要是我把你们说的这些话都录下来交给沈陆嘉的话,我想他即便是只秋后的蚂蚱,碾死你们几只小蚂蚁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为首的男人见她气势逼人,雪白的右手夹着一支褐色的摩尔,烟身上妖冶的银环随着动作一明一灭,又看见她左手那镶满钻石的高级腕表,知道今日出现在明阳山的定然有很多惹不起的人物,此时又被她舀捏住了软处,又急又怕。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装乖还是该卖狠。

    青春痘的父亲埋怨地看子侄们一眼,规规矩矩地走到伍媚面前,“这位小姐贵姓?”

    伍媚微微一笑:“免贵姓陆。”她还在陆上加了重音。

    不远处陆管彤狐疑地看一眼顾玚澄,压低声音道:“她也姓陆?”

    中年男人这下脸色大变,态度愈发恭敬,“陆小姐,犬子出言无状,我教子无方,刚才言语不当之处,请您务必海涵,我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又厉声喝斥那一干纨绔子弟,“还不快滚过来道歉!”

    伍媚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动作,“别给我来这些虚文,刚才那些话我可以当成是你们放了个屁,臭味散了就算了。但是这位先生最好回家好生教育教育贵公子,养不教,父之过。否则日后被人敲掉满嘴的牙齿,哭都来不及。”说罢,她右手轻轻一弹,一节烟灰准确地弹在了青春痘的脸上,唬的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伍媚却轻蔑一笑,扬长而去。

    待到这两拨人走后,顾玚澄才鼻子道:“应该是鼎言周允非的亲家。”

    陆管彤却是一脸兴奋,“刚才那个姑娘好厉害,我好崇拜她。”说完又扬扬手机,笑道:“反正我录下来了,有空了舀给表哥看,也不知道他们认不认识。”

    停灵的第二天、第三天就这样闹哄哄地过去了,第三天晚上是沈文彬守灵,他只顾着和小女朋友发信息,没留神叫长明灯被风给吹灭了。素来平和的沈陆嘉终于大怒,将这个不省事的堂弟骂了个半死。沈文彬自知理亏,除了腹诽了几句“封建迷信”也没敢顶嘴。

    第四日就在这样的意外里不期而至。沈国锋的遗体告别仪式在蔺川市十方革命公墓举行。十方革命公墓取意为佛教所指十大方向,即上天、下地、东、西、南、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八四年的时候经组织部批准,入葬干部标准提升为地方厅局级,部队师级。

    整个仪式在十方革命公墓的天和厅举行。身穿军装的沈国锋的被安置于苍松翠柏之间,身上还覆盖着一面鲜艳的党旗。

    哀乐声里,陆振林为老亲家作了一生的小结。从京津赶过来的大领导们和沈家人逐一握手。然后便是各界吊唁群众围绕着遗体走一圈。陆若薷今日没有坐轮椅,而是安上了假肢,拄着拐杖硬撑着站立。她的眼睛并没有闲着,而是在一拨拨人群里寻找着伍媚。

    不过遗憾的是伍媚并没有露面,陆若薷觉得有些愤怒,愤怒的是伍媚竟敢不把沈家放在眼里;片刻后又觉得失落,失落的是对手似乎不战而降;转瞬又觉得一阵轻松,她的儿子还好端端的在她身边扶着自己。

    沈陆嘉并不知道身畔的母亲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心思。他在想着父亲会不会出现,来送爷爷一场,然而他悲伤地发现,即使父亲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仪式历时一个多小时才结束。沈国锋的遗体随后被送去火化。最后深深看一眼爷爷,沈陆嘉亲眼注视着那扇真正代表着天人永隔的小铁门在他眼前关上。

    半个多小时后,对沈陆嘉而言,亦父亦母的爷爷变成了一抔灰白色的骨灰。沈国锋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为党和人民默默奉献的一生就这样落下了帷幔,成了十方革命公墓一区一座汉白玉墓碑下埋葬的一只骨灰盒。而由于沈陆嘉的黄时樱级别不够,这对鸳侣的骨灰甚至无法紧紧相邻。生时同衾,死却无法同,沈陆嘉忽然很想笑。

    离开公墓时,沈陆嘉并不知道,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清瘦男子抱着一束香雪兰伫立于松涛之间,远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脸上肌控制不住地颤抖。然后等到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时,男子才走向那座雪白的墓茔,扑通一下跪下来,连磕了九个响头。然后默默地看着墓碑上沈国锋的小像,嘴唇蠕动了半天才喊出一声“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的真特么好,自我膨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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