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那是偏僻的不毛之地,远不及京城的繁华、江南的富庶和北方的苍茫大气。说“不毛之地”,其实有些夸张,不过大金王朝的国土上,西南的确是最贫穷的地方。

    但肖仲川好说歹说也是这个地方的一方太守,肖府在这主城之中自然占了最好的一块地,也是最大的一片宅子——这西南地区地广人稀,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肖府虽大,可看起来就有种穷酸相。偌大的后院里花草稀少,只有两三棵参天大树勉强能有点看头。

    肖愁坐在这略有些荒凉的院子里,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手里的小布偶。

    那布偶做得糙,像女娃娃,又像卡通中的小人,一看就是“业余”人员的纯手工制品。身为太守三小姐的肖愁玩这样的布偶,想必亲手做布偶的人和她关系非浅。

    现在,这“关系非浅”的人就坐在她身边做着女红。穿针引线间,一副鸳鸯戏水图就有了轮廓。可这绣工明眼人一看就知糙至极,与那美的苏绣、湘绣是不能比的。

    “愁儿,你看娘绣得如何?”那女人将手中的绣帕拿远了些,笑眯眯地问道。

    肖愁小脸蛋一扬,冲女人笑道:“娘绣得真好看!”

    她是不懂苏绣与湘绣的区别,可眼力见还是有的,但她娘绣得这东西……啧,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不过到底是她娘,总要给几分面子。

    “等再过几年,娘就教你绣花。愁儿绣得肯定比你大姐、二姐要好。”女人掩嘴一笑,三女儿的小脑袋。

    这女人闺名李玉,与肖仲川成婚多年,膝下有一子三女。算起来,最小三女儿不过三岁,可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最长,也最亲近,人又乖巧可爱,李玉是疼她疼得紧。

    肖愁笑容很甜,调了蜜似的,接着李玉的话头连忙撒娇道:“那可说好了!娘,拉钩钩!”

    “好!”李玉看着肖愁孩子气地伸出小指头,也伸出小指与她勾了勾。

    “夫人、三小姐,点心拿来了。”发福的妇人托着盘子走了过来,搁在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今天大师傅做的是酥糖糕,夫人您尝尝。”

    “嗯,娘,这事情让下面的丫鬟做就好,你陪着三小姐就行。”李玉拿了块糕点,慢慢说道。

    娘摆摆手,“拿些点心,不费事的。夫人您和三小姐说话,我个下人站在旁边也不太好。”

    “又不是秘密,你也不用避嫌。”

    “欸,我记住了。”

    这妇人在肖家工作了好些年头,本是李玉的娘,跟着李玉一起到了肖家。肖涵、肖子正、肖妤都是她带大的。现在则照顾着肖愁的饮食起居。她在肖家下人中也有些声望,除了张总管就数她地位最高。这么多年来,名字都叫人给忘了,家里上上下下都称她娘。

    “对了,夫人,过些月就是七夕了,张总管托我问您,这祭品、还有乞巧的东西是不是照往年那样办?要不要添点什么新玩意?”

    西南地远、物资贫乏,有些东西得从外省购得,十分不便。故此,有喜庆日和节日,家里面置办东西总要提早数月。

    “这倒不用破费了。按照往年那样置办就行。嗯,今年是不是又进来几个新丫鬟?”

    娘点点头,“是的,招进来两个新丫鬟。三小姐以后得有个贴身丫鬟,现在该教起来了。您放心,这事情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你和张总管做事,我当然放心。”李玉笑了笑。

    肖愁吃着糕点,只觉得这点心甜得腻人,咬了两口她就吃不下去了。西南这地方,什么东西都带着股糙的感觉,不细腻、不致。想想她原本用的、吃的,肖愁更没了胃口。

    肖愁暗自叹息。她本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女,生长在大城市,事业有成,家庭……咳,还没有,属于剩女一枚。谁想一场车祸,她就很恶俗地穿越了。还是穿越到这种封建家庭之中,成了个“弱女子”,不不不……应该说是小屁孩。这种天差地别让她险些崩溃。

    刚出生时,她不哭不笑,呆呆看着围着自己的一群人,一张口就是“咿咿呀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这种情况,她只能皱眉苦思冥想:她是不是该自杀呢?重新活一遍,还是在这种社会里,一贯强势的她可受不了!

    肖愁愁坏了,肖家人也急坏了,又是请大夫,又是请法师,想着这闺女是不是中了邪。被折腾了几回,暂时死不了的肖愁就投降了,笨拙地演起一个孩子来。肖家人这才放心下来。

    她爷爷肖麒宗见这小女娃这副怪模样,就随口为她取名肖愁,希望她能消愁解忧,将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装了些时日的孩子,肖愁也就习惯了这混吃等死的生活,安心地当她的“肖愁”。

    仔细想想,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虽然西南这地方穿不上上好的丝绸衣服、吃不上鲍参翅肚,但总算是衣食无忧,还有人服侍。可就是不能自主,只能按照肖家人的安排过日子。你看,这贴身丫鬟也是娘给训练出来,将来服侍她的时候,也不知该有多别扭。

    “娘,最近听到下人们说些风言风语……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李玉绣着鸳鸯,忽然开口问道。

    娘眼珠子一转,弯下腰,低声问道:“夫人问的是大小姐的事情?”

    “嗯。”李玉应了一声。

    肖愁眉一挑,竖起耳朵来。

    要说这个家里,大姐肖涵最对她的脾气。这姑娘比她年长十岁,才十三,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出水芙蓉、亭亭玉立的感觉,虽然子清冷了些,可眼睛亮得很,举止优雅,和李玉这样温吞的娘亲完全不同,也不知李玉是怎么培养出这么个女儿的。同样是一个家里出来的,只小她一个月的二姐肖妤就很不起眼,像是个邻家丫头,完全没有那种气质。

    美人嘛,是人都喜欢。

    “回夫人,据说是有下人看到大小姐经常到茶馆和一群书生聚在一起……好像是在……是在什么论诗。夫人您知道的,下人不识几个大字,读书人的事情他们不懂的。”娘迟疑着回答道,瞄了眼李玉的神色,“那些穷书生都说大小姐是才女,懂得多,西南这一片就数大小姐最厉害。”

    李玉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夫人,那些年轻书生是这么说,可有些人不这么看。您知道的,大小姐怎么说都是太守的女儿,还是个黄花闺女,整日和一群男人在一起,要被人嚼舌的。”

    娘说得含蓄,这外面的流言蜚语肯定没那么“委婉”。肖愁已经可以想象那些白眼和侮辱人的话了。肖涵那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乱来”的女孩,一向有分寸,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但仔细想想,她对肖涵也不甚了解,肖涵是什么子,她也说不清,谁知道那冷淡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心?

    李玉漫不经心地绣了一针,“这事情老爷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爷那人,您知道的,那么内、内敛的一个人,我们这些下人哪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不识字的娘半天才憋出个“内敛”来。

    这词多半是娘听谁说来的。形容肖仲川的词,用得最多的就是“内敛”。在肖愁看来,她这爹说好听叫“内敛”,说直白了,那就是榆木疙瘩。

    据说,肖家也是名门望族,她爷爷肖麒宗原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多么风光。可惜下一代不成器。肖仲川本来是在京城为官的,没几年就得罪了不少人,肖麒宗都保不了他,就给贬谪到这种穷乡僻壤当太守。李玉当时是这里一个小官的闺女,正逢出嫁的年纪,就嫁给了肖仲川,算得上是“高攀”。

    到此,一个没落贵族的故事就该结束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该换一个了。谁想,肖麒宗告老还乡,这还的“乡”不是肖家在江南的祖籍,而是到了这偏僻的西南找肖仲川来了。于是谈资又来了:儿子不行,老子跟过来为他擦屁股了,这肖宰相真是作孽哟!

    肖愁想着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眼一抬,看向了李玉。

    李玉和肖仲川的婚事也是刚到西南的肖麒宗马上定下的,前前后后不过一月,两人就成了婚。有人说,那是肖老太爷威逼利诱,给自己不成器的次子找了个娘子;有人说,那是李玉的爹爹会做人,抱大腿抱对了正主。无论如何,肖老太爷雷厉风行,自此之后,肖家明面上是肖仲川当家,但肖老太爷一发话,肖仲川又岂敢说一个“不”字?

    正走神呢,肖愁听李玉淡淡说道:“你让张叔好好约束约束那些下人。在主子背后说这种话,他们是都想回家吃自己的了么?”

    “夫人说的是,我过会儿就去跟张总管提,让他好好管教那些人。”娘忙着应道。

    “愁儿,你这小脑瓜子里想什么呢?”李玉眼珠一转就瞧见肖愁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打趣道。

    肖愁连忙露出调皮的笑容,“娘,我在想您什么时候再给我做个娃娃呢?您瞧,这一个娃娃多孤单呀!”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等娘把这鸳鸯绣完,就给你做娃娃。”李玉轻笑,点点肖愁的脑门。

    娘笑得脸上褶子都叠一块儿了,“夫人手真巧。”

    “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外头有小丫鬟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着。

    娘身子一转,变脸似的换了副面孔,叉腰责骂道:“你作死啊!有什么事情那么大惊小怪的?别吓到了夫人和三小姐!”

    “我……我……”那小丫鬟立马没了声,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了。

    “夫人,您别生气,”娘回头见李玉眉头紧皱,解释道,“这就是新来的小丫鬟,不懂事,我回头就会罚她。”

    “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情就快些说吧。”李玉不耐烦地挥挥手,看着那小丫鬟红扑扑的小脸蛋和娇小玲珑的身姿,不怎么高兴。

    “你还不快回话。”娘再次拔高声音,喝道。

    那小丫鬟一颤,恭恭敬敬地说道:“是、是老爷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你乱叫什么!”娘不等她说完,再次斥责。

    “不是的、不是的。是老爷、老爷他带着大小姐回来,正在大厅里发脾气呢……”小丫鬟一个哆嗦,“老太爷让人请夫人和三小姐过去,大公子和二小姐也过去了。”

    娘愣住,看了眼李玉。

    李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罚肖涵?肖涵犯了什么事了?”

    “回夫人,说是……说是大小姐在茶馆和一群书生在一块,老爷把她押了回来,说什么……说什么‘廉耻’什么的……”小丫鬟支支吾吾地答道。

    李玉的神色恢复平静,站起身,牵起肖愁的手,说道:“那我们去正厅吧,别让老爷他们久等了。”

    肖愁仰头看了看李玉,见她神色平静如常,不由疑惑。

    她与肖涵不熟,但与李玉朝夕相处,自认为了解李玉的脾气。李玉这人懦弱、温吞,一有大事就跟无头苍蝇似的。肖麒宗是吃准了李玉的个,不让她管事,掌管家里事情的是那个总管张叔。明面上,张叔做事是要请教李玉,可那都是些**毛蒜皮的小事情,真有什么要紧事情才不会过问李玉。这回,大女儿出事情,李玉怎么那么淡定?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肖愁一边揣摩着李玉的心思,一边忧心起来——倒不是她与肖涵姐妹情深,担心她受罚。

    肖愁与肖家人的感情很淡,她一个快三十的女人,原本就有自己的亲人,相处近三十年,那感情自然深厚;这突然冒出来另一群人当自己的亲人,她怎能接受得了?而且她在这活了三年,唯有李玉和她相处久一些,其他人也就是吃饭的时候见个面,不怎么交流感情,又哪来的亲情可言?肖愁担心的是自己。

    肖涵在外与人吟诗作对,被肖仲川给抓了回来,那她以后要“出社会”岂不是也要遭到肖仲川的阻拦?难道她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与外人接触了?将来到了年纪直接嫁人,相夫教子过一辈子?天哪!那简直要她的命啊!

    待肖愁和李玉到了正厅,就见肖涵跪在地上,面前站着怒气冲冲的肖仲川,肖麒宗则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品茶,看不出喜怒。一旁,大哥肖子正和二姐肖妤也乖乖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

    “老爷,这是怎么了?”李玉干笑着,问道。

    肖仲川瞪了眼李玉,斥道:“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本来淡定的李玉顿时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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