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伴随雷鸣电闪划破夜空,破碎天幕如凋零夜花,为自己短暂急促的生命嘶声哭泣。

    雨水汇聚成溪,渐渐漫过台阶,漫过跪在地上殷红女子的双膝,也漫入女子心底,泛滥成灾。

    “娘娘,回去吧,娘娘,求求您回去吧!”暗处突然奔出一身浅绿的女,柳眉粉黛,小脸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哽咽跪下,声声求唤前方木头般一动不动的女子。

    季黎抬起长睫,露出黑亮动人却是布满血丝的双眸,娘娘?为何还唤她娘娘?她这个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否则何须如此狼狈,跪了一个日夜他都不肯出来见自己?

    自嘲扯出一个苦笑,不信,即便如此,她还是不信,不信十八年的青梅竹马都是虚情假意,不信三年的夫妻情分比不过三月的软玉温香,不信,她这一生的喜怒哀乐竟都是在一个骗局里!

    “姚儿。”

    季黎干涩沙哑地喊出女的名字,微弱的生息几乎被大雨吞没,仍旧清楚传到跪在身后的女耳边,姚儿全身一震,拖着双腿一步步靠近她服侍了十几年的“小姐”,欣喜道:“娘娘,什么事你跟姚儿讲,我们回去好不好,不要再糟践自己身子了。”

    “姚儿,你说,世间之人,皆是这般无情么?”

    季黎虚弱吐出这么一句话,似是自言自语,缓缓抬起头,仰脸看向天空,任由雨水洗刷早已花乱的妆容,如一株青莲被雨水刷去浊泥,渐渐露出原本便已清丽耀眼的绝色容颜,嘴角勾起释然的笑意,争取过,便不再后悔。

    季黎突地站起身,片刻的摇晃都无,沉声道:“姚儿,回去吧。”

    姚儿一惊,连忙起身扶住季黎,眼角瞥到她已然八个月的肚子,鼻头又是一酸,可曾有哪个皇后在妃*殿前长跪不起?可曾有哪个孕期女子几近临盆还无人问津?可曾有哪个金枝玉叶在腹中便受尽如此折磨?

    “姚儿,拿出凤印,我要出!”季黎换下繁重的凤冠,冗长的礼服,利索地挽好发髻,淡淡道。

    姚儿又是一惊,急声道:“娘娘,您这副模样如何出?娘娘,您听姚儿一句,皇上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任由从前如何宠爱娘娘,再无反悔之理,娘娘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您受得了这番折腾,肚子里的孩子未必受得了啊!”

    “凤印!”季黎早已下定决心,今日若是不出,定会后悔一辈子。

    姚儿张嘴还想试图说服季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双目通红,瞬间蓄满泪水,盈盈欲滴,垂眸掩住无法压抑的情绪,转身去拿凤印,那个后之主的象征,正如它的血红本色一般,浸染了多少人的血泪?

    “你在这里等我,若是……若是……”季黎深吸一口气,压住哽咽,续道:“便自行出吧,趁着皇上还未想起杀你之前。”

    姚儿的泪水终是忍不出,汹涌滚出,滴在白嫩的双手上一阵灼痛,低着头颔首应允,她知道,她家小姐向来如此,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再不容人反驳。

    季黎握紧手上的凤印,罕见的血玉,被雕刻成展翅翱翔的凤凰,他曾郑重将它放在她手中,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唯一。

    话犹在耳,人事全非。

    季黎决绝迈出步子,容不得她再拖延片刻,季府一门的命运,皆在她手中。

    “慢着!”

    季黎抬头,微亮的天空,倾盆雨水而成的帘幕之后,年老的郝公公蹒跚而来,旁边的小太监替他撑着伞,避免雨水滴入他手中的碗内。

    季黎心脏一阵猛缩,脑中愈渐苍白,握住凤印的手越来越紧,展翅的凤凰,早已刺破她的掌心,鲜血一滴滴留下,她却恍若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郝公公手里那碗药。

    “老奴拜见娘娘千岁。”尽管手中拿着药碗,郝公公还是行了非常周全的一礼。

    “起来。”季黎淡淡吩咐,几乎费尽全力抽回已经跨出门槛的一只腿。

    “娘娘,这是陛下赐给娘娘的药,还请娘娘务必当着老奴的面饮下。”郝公公弯腰低头,双手恭敬将药碗捧在季黎眼前。

    季黎怔怔看着那碗黑漆漆的中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接过来便要喝下,一旁的姚儿一手捂着嘴巴早已泣不成声,一个箭步拉住季黎的手:“娘娘,不可以……娘娘不可以……”

    季黎顿在半空的手不可抑制的微微发抖,黑眸黯淡没有焦距。

    姚儿直挺挺地跪下,对着郝公公连连磕头:“公公,求公公为娘娘多说几句话,皇上一定是一时冲动,求公公,娘娘肚子里的……求公公……”

    咚,咚,咚……

    一声声,磕入季黎心底,终于让她麻木的心有了片刻知觉。

    她淡淡扫了一眼额头渗出鲜血的姚儿,再看了眼手里黑漆药中自己苍白的倒影,最后将目光移到郝公公身上,轻轻一笑:“是不是我喝下这药,便可出?”

    “老奴奉命送药,其他事情老奴无权过问。”郝公公垂首恭敬回答。

    “好!”

    决断的一个“好”字,话刚落音,举手仰面间,药已下肚,苦么?不苦!

    放下药碗,季黎拿手帕微微擦去嘴角,挺直腰背,一步步走出寝,只留下嘤嘤哭泣的姚儿和拧眉看着药碗似在沉思的郝公公。

    尽管衣着普通,手持凤印之人,无人敢拦,季黎穿过直琮门,径直从北宣门出了皇,直奔刑场。

    多少年,没再出这门?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季黎只觉得恍如隔世,这里每条小巷,每个摊位,每个角落都有过自己的身影,拉着他说晋言,我要吃蒸米糕,举着手中的胭脂问,晋言,漂亮不?推着他道,晋言,快点快点,爹又找来了……

    季黎闭上干涩到疼痛的双眼,三年,三年前,也是在这条街道上,他红着脸,偎在她耳边,带了些许羞涩,些许不安,试探地轻声问道:“黎儿,嫁我可好?”

    一入门深似海,从那以后,他是一国之主,她是一主之后,他不能再随意出,她亦不能随口便是晋言晋言……

    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迈着仓促的步子继续向前。

    天已大亮,前方人潮汹涌,随着旭日升起,刑场周围的民众只多不少,季黎一手搭在肚子上,步子已是有些艰难,无视腹中隐隐作痛,孩子,母后对不起你,护你不住,却想尽全力护住你的亲人们。

    “让开,让开!”季黎手举凤印,沉声低喝。

    人群霎时静得可闻细针落地之声,手持凤印,八月身孕,绝色之姿,再看看跪满刑场的季府满门,任谁都能猜到来者身份,纷纷后退,让出道路。

    刑场之上,足足一百八十九号人,皆是季府嫡系亲属,身着白色囚衣,头发凌乱肮脏,被束住手脚,齐齐跪在邢台,为首两名老者,一男一女,皆是满面尘霜,男子抬头看到季黎,只是微微摇头便再垂首,不看她一眼,身边的妇人却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使得脸上污浊不堪,高声哭喊着:“黎儿,救娘亲……救娘亲,黎儿,救你哥哥,不救娘亲救你哥哥也行……黎儿……”

    季黎干涩一夜的双眼此时已是通红,沉着地稳步走上邢台,“我要见皇上,否则,今日有我在此,任何人都休想动季府一人!”

    她毫不怯懦地看向今日的监斩官,当朝丞相郑颖,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蹙眉犯难地与自己对视,半晌站起身,绕到桌前,双腿跪地:“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郑颖这一跪,刑场官兵侍卫,围观群众,全部跪地大喝:“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季黎面色愈发惨白,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她这个皇后,早已有名无实,只是不曾料到他竟那般无情,季氏九族,无一放过,连她腹中胎儿……季黎抚了抚隆起的腹部,苦笑浸染开来,吐出口的话仍旧气势不减:“本要见皇上!”

    郑颖起身,垂首道:“娘娘恕罪,极凶之地,于皇上圣体不利,还请娘娘尽快离去!”

    “本说过,有本在此,休想动季府任何一人!”腹中绞痛,季黎捏紧了拳头,疼痛混杂愤怒,这句话显得尤为咬牙切齿。

    “下官失礼了!”郑颖对季黎再施一礼,站直身子,对着身边侍卫道:“送娘娘回。”

    季黎站在原地不肯动,双腿早已冰冷麻木,热流顺沿而下,就算她肯动,都移动不了半分。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被郑颖戳破,若非他特地嘱咐过,郑颖不可能毫不犹豫遣她回。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季黎身边,垂首再不敢动。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都停止流动,空中不时飞过南去的大雁,季黎固执站在刑场,睁着赤红双目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无法阻止,那便看着,记住这痛,记住这恨!

    “行刑!”一声高喝,伴随木牌落地的声音,划破静谧。

    银白大刀高高举起,折出的七彩阳光刺痛双目,鲜血迸,头颅落地,季黎清晰地听到它砸在刑场地板上,“咚”的一声,一如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那个,季府的管家,常常抱着她摘树上的桃花;那个,临舅舅,擅医术,老是抓住她,小黎子,来我看看,你肝火太旺了;那个,曲哥哥,老拉着她的手,走,带你出府玩,哈哈;那个,爹,时常板着脸训斥,我季府的小姐,哪能成天穿着男装往外跑?;那个,娘,宠溺地端出大碗甜汤,冲着她招手,黎儿,吃饭了……

    季黎只觉得耳边嗡鸣,眼前一片血红,一张张脸,在眼前渐渐被血色浸染,斑驳,消失,忽的一片红,又突地一片黑,腹中的坠痛让她再站不住,跌在地上,孩子,这个孩子,都要离她而去了,拿手擦了擦双眼,她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没出息的哭了。

    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季黎全身都是冷汗,耳边嘈杂一片,努力睁眼,明晃晃的太阳入眼底,却是冷,刺骨的冷。

    身子越来越轻,像是浮在空中,季黎知道,她终于也要离开了,跟着那么多她爱的,爱她的亲人们,还有自己未见过面的孩子,离开了……

    就连最后这一刻,他都不肯见自己……

    心中残余的一丝恨意,在此刻膨胀开来,溢满心底,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轮回应有时,恨叫无情咒,若有来生,定要你一一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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