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赌一掷,杀尽如沃雪。

    不为久远计,草草常无法。

    孔明最后起,意欲扫群孽。

    崎岖事节制,隐忍久不决。

    ——苏轼《八阵碛》节选

    端午佳节,我正准备同子瞻出去游湖,不想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请问子瞻在家么?”一个清亮地声音问道。

    我扭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位身穿蓝色布衣的年轻人,身材颀长,体型匀称,虽穿着朴素,但是眉宇之间气度洒脱,卓尔不凡。

    在凤翔甚少见到这样气质的男子,我微微一笑,走过去问:“请问先生贵姓?”

    “在下姓章,名惇,字子厚。”他浅笑着,略略欠了欠身答道。

    我的笑容霎时凝固,心狂乱地跳动。

    揣度已久的章惇终于活生生的出现在了我眼前!

    没有我想象中满脑肥肠的庸俗不堪,也不是獐目鼠脑奸邪狡诈。

    相反,他的身姿和气质都给人相当清爽洒脱的感觉。

    章惇随意地站在那里,双目狭长,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右侧唇角微扬,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神色悠然地接受着我的注视,没有好奇也没有厌烦。

    我们无声地对视了半天,直到子瞻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略显紧张的平静。

    “子厚,你怎么来了?”

    “东晋王子猷雪夜访戴,我今日一时兴起,端午访苏,多有讨饶。”他笑着说。

    “哪里的话,我高兴还还不及呢。”子瞻拍拍他肩膀,“你可不能学王子猷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今日端午佳节,可要喝完端午酒才能走。”

    章惇跟着子瞻往屋内走去,临进门的时候,扭头看了我一眼,面上浮现出微妙的神色,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我抿了抿嘴唇,稳住心绪,粲然一笑,温和地说:“我去厨房把准备好的五黄端过来。”

    黄鱼、黄鳝、黄瓜、黄梅、黄酒,我一样样地端上桌,眼角的余光不时瞄上章惇一眼。他似乎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五黄上面,连连称赞菜肴的卖相,神定气闲。

    子瞻嫌黄酒不过瘾,意思地喝了点后搬出一坛珍藏的西凤酒,满满斟上,“子厚,来尝尝这坛陈年老酿。是宋太守相赠的。”

    章惇端起酒杯,凑近闻了闻,“果然酒香浓郁。这坛酒咱们清了吧。”

    子瞻面露异色,他好酒但不善饮,浅尝则醉,与他喝过酒的都知道。这一坛酒至少两斤,章惇这样说实在强人所难。

    “哈哈!”章惇爽朗地笑了笑,“玩笑话,别当真!我自倾杯,你且随意,咱们尽兴就好。”说罢,仰头一口饮尽,长长地呲了一声,赞叹道:“好酒!酸而不涩,苦而不黏,香不刺鼻,辣不呛喉,饮后回甘,味久而弥芳之妙。果然好酒,我不客气了。”搬起酒坛就给自己满上。

    子瞻笑着饮了一口,“章兄果然豪爽。看来今天子瞻要拼却一醉了。”

    “咱们且饮且吟且风流。”章惇端起酒杯与子瞻相碰,两人相视一笑,对起诗来。

    酒品如人品,酒场如戏台。单从酒风来看,章惇倒是个豪爽之人。不像狡诈的人就会一味劝酒,自己却跑冒滴漏,口是酒非。

    一谈起诗文,子瞻的兴致就起来了,我浅笑着离席,悄悄躲到了屏风后。

    章惇的学识和口才相当不差,与子瞻对答如流,偶尔还妙语连珠。

    单从诗文,我无从深入了解章惇的为人,他似乎偏爱李杜豪放之风。如果不知道他日后的所作所为,我甚至会觉得他的格颇像子瞻,豪迈不羁,睥睨世俗。

    晚上子瞻喝多了,倒头就睡。我灭了灯,却辗转难眠,起身静坐到窗前。

    对面客房亮着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章惇就宿在那里。

    我拔出小银刀,白光一泓,印着清冷的月光,生出冰凉的寒意。

    要不要杀了他?他也喝多了,等他睡熟,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我心底一个冲动的声音叫嚣着。

    我叹了口气,合上刀柄。

    不到最后,我还是不想选这条路,就算做,也要做得干净利落,在自己家里杀人?太不明智了。

    第二天本来也是休沐日(节假日),但是衙门里似乎出了事,宋选派了个衙役来找子瞻,那人神态焦急,没说两句子瞻也是愁上眉梢,神态凝重。立刻和章惇道了别,匆匆离去。

    我打发完迈儿才发现章惇早已出门,赶紧追了出去。好在凤翔不大,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了身穿蓝衣的章惇从一扇门内走出来。

    我偏过头去看了看那间房子,上面飘着一面锦旗,赫然印着一个字——赌!

    赌坊?

    这章惇的爱好,实在是出乎我意料。

    他一眼看见了我,径直走过来,神色坦然地打了声招呼,“苏夫人。”

    “想不到子厚兄还对这个感兴趣。”我讥诮地说,眼睛瞄了瞄赌坊。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何不及时行乐?”他不以为然地回答。

    我冷哼了一声,算作答复。

    他乜斜地看着我,右侧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说:“你大可以回去告诉子瞻,我这人好赌成,品行不端,要他少跟我接触啊。”

    我心下一惊,有些意外,故作淡然地说:“我才不会那么无聊。”

    “得了,苏夫人。”他咧嘴一笑,“你和子瞻一样,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你一见到我,眼神里就满是敌意和反感。换作子瞻,也许会被你的笑容骗了过去,可是我不会。”

    我听完反而坦然了,想不到这么轻易被他看穿了,果然不简单。既然说破了,我也无所谓了。我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们自然比不上你的城府之深,心思之密。既然道不同,那还是不相为谋的好,他可没你那么多心眼。”

    “身在官场,没有心眼怎么行?我的心眼又不是用来害他的。”

    赌坊的锦旗被风吹起,在空中不停的晃悠摇摆,诱惑着贪欲之人。

    我突然神智一空,脱口而出道:“我和你赌一把,你若输了,今后和子瞻断绝往来。”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眼中多了些玩味之意,静默了一瞬,笑着说:“好。”

    章惇在赌坊买了色子和色盅,另选了个茶楼的包间来与我赌一局。他心思的缜密我不得不佩服。

    “我不知道现在外面的玩法,说一下我以前玩的。一人五个色子。猜点数,一比六大,一可以当任何一点,但如果叫了一,就只能当一。如果觉得对方叫多了,就开。如果开开比原来叫的点数多,开的人算输,其他算赢。明白了么?”我飞快地讲出我玩色子的规则,生怕这边差异太大我不适应。

    “嗯,可以。”他不以为然,“就按你的法子好了。”

    “好。”我拿起色盅飞快往桌外一滑,反手扣住,微微抬起边缘看了一眼,漠然地说:“三个三。”

    章惇瞄了一眼他的,接到:“四个三。”

    “开!”我拿起我的色盅,我一个三也没有。

    章惇抬了抬眉毛,眯起眼睛打量我,眼神中闪过一点点狡黠的光芒,“看来章某看浅了夫人,第一局我输了,心服口服。”说罢,并未开开他自己的色盅,就用力的摇了一下,垂目瞄了一眼,笑着说:“两个一。”

    我看了一眼我这把——“一、二、三、五、六”,算是烂到家了。

    “玩色子,不要去想自己有什么,而要去想对方有什么,那才能赢。”教我色子的师父这样说过。我吸了口气,想了想,说:“三个一。”

    “四个六。”他立刻接到。

    “开!”我叫什么都太险,只好开他。

    章惇笑着说,“你输了。”他抬起色盅,一个一,四个六,豹子。想不到他是豹子居然还叫两个一。

    “其实你要是大胆一点叫五个六的话,输的就是我。但是我没有猜错,你没有那么大胆。所以这一局,不管什么时候开,你都是输。”

    “你猜到我的牌了?”我冷笑着问。

    “你叫三个一时犹豫的时间稍微长了点。”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最多犹豫了两秒,就这么一瞬间,想不到就被他看穿了。因为手上底牌不够大,我才会叫三个一逼他,却是入了他的陷阱。

    一人设了一局,算是平手。

    我笑了笑,“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再来。”

    抬起色盅的一瞬,一片红,三个一,两个四,豹子。这一局,我一定要赢。我微微低下头,以此掩盖眼中的急切。

    “三个二。”我输的先叫。

    “三个六。”

    “四个五。”

    “五个四。”章惇叫完这声,扬起唇角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们俩都叫得很没章法,我又太久没有玩色子,一时心里有些慌乱,但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叫“五个六。”

    “六个四。”他不紧不慢地说。

    “七个四。”

    “你说我开不开呢?”章惇皱起眉头,故作为难地问。

    “想开就开好了。”我平静地说。心里却一点底没有。我不能输,以往输,最多就是一瓶酒吹瓶,吐完又是英雄好汉,可是这一局,我输了的话,就帮不了子瞻逃离他的虎口了。

    “八个四。”他笑着说,“你是豹子的话就输了。”

    我无奈地去掀开他的色盅,三个一,两个六,也是豹子。

    我无力地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输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么?”他得意地问。

    “你太狡猾。”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

    他哈哈大笑,“原因不在我,而在你。你太想赢了。你怕输,而我不怕。这个世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的语调平和低缓,语意却藏着锐利的锋芒。

    我沉默不语。

    他垂着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色盅,静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讨厌我?”

    “不为什么。”我冷冷地说。

    “我这个人吧,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是对朋友,还算坦诚。我是真心佩服子瞻的才学和洒脱,诚心交他这个朋友。”他敛去笑意,面容诚恳,眼神真挚。这一切,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假意,他又怎么会在乌台诗案时冒罪为子瞻求情,若是真心,他又怎么会把子瞻贬至广东后还不罢手,还进一步把他贬至海南?

    “你和子瞻不是一路人。”

    “你若是因为觉得我这人心眼多,城府深,而怕子瞻吃亏的话大可不必。没有我,他身边也少不了我这样的人。身在官场,单纯直率未必是好事。子瞻若是与苏洵一样为官做人,最多也就是个翰林。你看历朝历代,有哪个宰相首辅,是三苏这样的格。就算有,下场又如何?官场,不是只有才学就可以的。”

    他的话不中听,却很中肯。

    我一时有些动摇。子瞻才智过人,但论起勾心斗角,怕是最低级的。这本没什么不好,可是他偏偏又想着入朝为官,一展宏图。官场有官场的法则,他避免不了的。没有章惇,也会有李惇、王惇。

    格决定命运,难道果真如此么?

    可是如果改变了格,苏轼也就不是苏轼了啊!

    我头脑一团浆糊,忽地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一片节日的喜庆,擦肩而过的人都是满面笑容。我心中却满是苦涩,一如空气中艾草的气味。

    我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甘甜的槐花香气,不禁沿着香味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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