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张尚书前车之鉴,此时更未有人置喙,便都顺从地恭喜起温彦之连升两级来。

    黄门侍郎遂妥善记了,只待明日过与吏部、礼部。

    温彦之在一众口不对心的恭贺声中,恍惚地叩首谢恩:“微臣,谢主隆恩。”

    “是朕要谢温舍人。”齐昱的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像是夜空中的新月,这一言说出,好似回到二人初见之时一般,“然而,内史府一众史官已有了些年纪,不再适应御前录史,你今后还需暂代起居舍人一职,直至内史府找到合适人选。”

    温彦之道:“微臣领旨。”

    在工部布置好一干筑模之事,齐昱终于起身回御书房,一路坐在肩舆上摇摇晃晃,温彦之走在他的旁边,正抱着一摞花笺边走边记,一声不吭。

    齐昱看着他,忽然出声道:“今后不要帮人求情。”

    温彦之抬头愣住,落下肩舆几步远,遂连忙跟上来:“皇上是说微臣?”

    齐昱右手靠在肩舆扶手上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像是在看一块呈色尚佳的璞玉,只点了他一句:“你便是木之于风,堆之于流……”

    温彦之不解,细思“木风”与“堆流”究竟是甚么意思,待想到了关节之处忽而一凛,只因李康《运命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堆高于岸,流必湍之;

    可最最重要的,乃是那最后两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见他是懂了,齐昱继续道:“官场好似你在宗族争名头,却又比之残酷许多,并非人人都像秦文树,能对后生倾囊相授。张尚书是地方上做过实事的,升入京中入主工部,吃的苦比你过的桥还多,你可知他将多少人拉下了马,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又怎会甘心被你这小小舍人抢过风头?”

    温彦之讷讷道:“皇上,微臣不忍张尚书因一张草图,便触怒龙颜……工部旧案,已牵扯太多。”

    齐昱笑看着他:“可你不忍,张尚书也未感激你,该是落井下石的时候,仍旧是对你落井下石。”

    温彦之不语。

    齐昱靠在肩舆上,望天空:“张尚书这个人,做出一副刚烈忠贞、直言不畏的模样,实则最会捧高踩低。哪天若你落在他手里着了道,你坟头的第一抔土,定是他奉的。”

    温彦之垂眸,“皇上的道理深,微臣愚笨。”

    这呆子倒还知道自己蠢。齐昱笑了一声,“朕且再点你一句,张尚书的嫡儿媳妇姓周。工部的一举一动只要过了他的手,便都有人看着,朕想取新法治水,就必须绕过这碍事的眼睛,今日索性将这只眼给闭了,省得他再日日吵着要淮水改道。”末了,又想起上次张尚书在御书房说话的样子,胸口又浮起一股怒气:“次次决堤就改道、抢修、抢凿,这人说起话来比公鸡打鸣还讨嫌。”

    刷刷刷。刷刷刷。

    齐昱闻声,警醒地直起身:“温舍人,你记甚?”

    温彦之顿住笔头:“禀皇上,曹大人说皇上对百官的评述,皆应录下,日后好出一本《评官录》,故方才皇上对张尚书的评述……”

    ——评甚么录?这记下来就是朕背后说朝臣坏话!

    齐昱阴测测地看着温彦之,“温舍人真要这么记?”余光中,见身后内侍正执了把长而大的明黄色掌扇,料想若能用来打人,应该十分合手且漂亮。

    温彦之在他十、分、和、善的目光中,吞下了后面的话,心想莫非是皇上觉得,“公鸡打鸣”喻“言语讨嫌”不够妥当?

    于是他妥协道:“或然,皇上可另寻一喻来说明张尚书言语讨嫌。”

    齐昱:“???”

    ——甚么喻不喻的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你不是对朕都感激涕零了吗?

    ——朕都封你工部员外郎了让你少记一句就如此难?

    齐昱只觉得自己后脑勺隐隐作痛,一时有些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得,总之朕是个说大臣坏话的昏君就是了。

    第17章 【这破败身子】

    次日阴雨,下了早朝后御花园中空气尚好,齐昱便将奏章、折报等都搬到了章华池边的捧月搁中,免得在御书房里闷着。

    大事不外乎殊狼国屡屡抢掠边境、回鹘与和伦托又因边界划分之事吵了起来,不过可喜是这几日淮南阴雨止住了,治水之事总算得以缓和,贤王与蔡大学士一行的书信也传来,说是已至潭郡,距离荥州或只有五日路程。

    信中还有一份蔡大学士的私信,乃是委婉告知皇上,贤王一路将各地乡绅怄得恼怒难以收场云云,顺带也提一提他自己亦被贤王怄得恼怒。

    齐昱将书信丢去一旁,只装没见到。

    黄门侍郎此时来禀:“皇上,靖王求见。”

    “何事?”齐昱从折子中抬起头。

    黄门侍郎回禀道:“因工部筑模致用的板材需批下,而近日里靖王处得了新的塑泥,故想呈给皇上瞧瞧,再着人运去工部。”

    齐昱点点头,“他倒是个有心的,宣罢。”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墨蓝色华袍的男子便携着个木匣子进得殿来,随手将胸前几缕乌丝揽到身后,便爽朗地向齐昱叩拜道:“臣弟齐宣给皇上请安。”

    这声音很是温润醇厚,听了叫人觉得舒爽。温彦之本跪坐在齐昱身旁的矮几上补录昨日的实录,此时闻言抬头看去,正想到京城坊间都传靖王气度雍容,人品贵重,是个美男子,也想瞧瞧这传闻中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起来罢。”齐昱道,“听说皇弟带了新的塑泥来?”

    靖王将木匣子往前一送,自有内侍将匣子接过,递到齐昱手中,“臣听说此种海泥中混入了乌贼汁和海芦荟的凝胶,可以塑型,且塑型后还可任意改造姿态,很是神奇,故特来奉与皇上一观。”

    齐昱打开匣子,只见当中是团漆黑的泥巴,并不见得有什么稀奇,甚至还有一丝酸臭的气味。

    朕不太想摸这个玩意儿。

    齐昱勾起唇角,唤:“温舍人。”

    “微臣在。”温彦之回过神来。

    齐昱这才发现他一直盯着人家靖王看,不禁有些好笑:“温舍人,瞧什么呢?”

    温彦之跪下:“皇上、靖王恕罪,微臣逾矩了。微臣尚未见过靖王爷,为今后录史方便,尚需仔细记住靖王爷天容。”

    “本王这破败身子,哪当得天容二字?”靖王笑了,一双杏花似的眼睛里盛着好看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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