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蔡在林子里足足找了三天,才终于挖到几条小青蛇。季子山的药需一味蛇胆,原本过山风的胆最佳,无奈实找不到。小青蛇胆汁不多,一两个有点不够,我也不敢多放,暗忖三个也能抵得上一只过山风的胆,便取了三个。

    又花了两天将药配成,我将季子山摁在床上,却突然有点犹豫。

    碗中药泥看着平平无奇,可是却相当凶猛。不周山的改颜术本就是走得捷径,学这种术法的我,所会的医术自然也是刚猛非常见效最快的医术,然而,越是快便越是凶险!

    这药泥,季子山只需敷上两个疗程,共一十四日,眼疾就能除。可是其中苦楚,实非常人可以忍受。每敷上此药,起先会有些凉凉的,但一盏茶的功夫后,就会渐渐从眼后疼出来,先是隐痛,慢慢的会变成刺痛,到最后则是痛如剜眼。不但如此,这十四日间绝不能停药,否则他的眼睛会比现在还要差。我实在是怕季子山受不住,若半途而废,还不如不治。

    季子山仰面躺在床上,见我端着个碗只看着他不动,不禁奇道:“魅生,怎么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把这药告诉了他。

    他沉吟半晌,道:“来吧。”然后乖乖闭上眼睛,身侧双手渐握成拳。

    深深看他一眼,我低叹一声,取出一方丝帕对折后蒙在脸上,遮住口鼻。蒙帕是师祖传下来的规矩,为了防止口鼻的浊气和唾沫溅到被改颜人脸上。别看我手艺学了不过七成,架势却是学了个十成十。每每要在人脸上动些什么手脚,都必要将丝帕蒙上,才觉得心里有底。当然,也这保不定是我心底也存着怕自己手艺不,万一血溅出来还可以挡一挡这么个私心。

    将自己蒙得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我递给季子山一块帕子让他咬在嘴里,伸手重重捏了下他的手,将药缓缓抹在他眼皮上。

    于是我再次见证了这个瘦弱身体里的强大灵魂!

    他直痛到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却始终不曾叫出一声疼来!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的用汗巾一遍又一遍的替他拭去脸上冷汗。手下的床单早已被他扯破,牙齿紧紧咬着帕子却还是渗出了血,实在疼得厉害了,他便轻轻哼唧两声,我只觉得心脏随着那轻哼声不停的抽啊抽的疼。连光看着他这副模样我都觉得疼,他受得该是什么样的罪啊!禁不住在心底将自己骂了三百六十遍,该死的我为什么就不懂配副缓和些的方子!

    想着想着眼角不禁湿了。子山,你竟爱她至此!

    我心疼的去抓他的手,只盼他能撑下来。他反手一把抓紧我,力气大得出奇,指甲直接掐进了我的里,把我的手捏得骨节咯咯作响。我呲牙咧嘴的忍着,心中默念:子山,对不起,但愿我能替你分担一分痛,但愿……

    好不容易等到他这阵疼过去,我揉着布满指甲血印的手,发现他竟然睡过去了,想来是刚才疼得太过都脱力了。

    细细地替他抹去额头发间的汗,才发现他眼角有泪痕直没入鬓角,一时间心疼得无以附加。看着微微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的他,我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去拂那眉间,见他渐渐的舒展开略显平静,我莫名难过,俯低了身子将头抵住他肩窝凹处,任眼中的湿意沾湿他的外衫。

    子山,那个被你爱着的女子,真幸福……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醒转过来。我始终坐在床头边守着他,见他睁开眼,忙上前将他扶坐起来。他仍旧一副虚弱模样,我心下实在不忍,道:“子山,或者……咱换个药,这药才涂了一次,视力不会退步多少。不如等我找到我师父,让他给配副和缓些的?”

    他靠着我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微微扯着笑道:“不妨事,我还受得住。”

    我心里难受,皱着张脸低声嘟哝:“都疼成这样了,还受得住……”

    他揉了揉眼睛,奇怪的问道:“我竟睡了这么久,天黑了么?魅生,怎么不掌灯?”

    我瞬间石化!

    现下申时都尚未到,太阳虽西斜却光照尚足,哪里是天黑啊!

    伸出手去在他面前晃了数晃,我如遭雷劈!他,他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急急点上蜡烛,我抓住他的肩膀将他身子掰过来对着烛台,颤着声音问他:“子山,你……能看见我么?”

    他笑道:“你不点灯,我这眼神如何看得见你。”

    我鼻头发酸,艰难的道:“现在,才不过申时。”握着他的手引他上烛台,“况且,我点了蜡烛。”

    他的笑瞬间凝结在脸上,颤颤巍巍上自己的眼睛,试了又试,终于意识到竟然是连一点光都看不到了,楞了半晌,两行清泪突然从眼睛里流下来,嘟哝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天哪,这是为什么啊?我明明是要治他不是害他啊!我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恨不能抽自己十七八个嘴巴,但这又于事何补呢?

    只见季子山突然抬起头来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我道:“魅生,你说是不是老天爷要罚我,我负了她,注定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那神情犹如绝望一般,了无生念!我心脏猛的一抽,紧紧抱住他狂乱的道:“不,不会的!绝不会的!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药绝不会害得你失明。子山,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我一定能治好你!一定!”我抱着他,紧紧将脸贴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发狠道:“万一真的治不好了,我便赔你一双眼睛!我发誓!”

    将所有的药都翻过一遍,我犹如发疯了一般扯着自己的头发,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余光瞥见被我浸在酒中的三条小青蛇,我一个激灵,捞出其中一条细看。只见这条比另两条略短些,尾部有点像是烧焦一般!竟然是竹叶青!

    竹叶青和小青蛇长得太像,但竹叶青太毒,其胆寒气太重,若是用竹叶青胆,一个半胆汁的寒气就已经抵得上一只过山风的蛇胆。我只道抓到的几条都是无毒的小青蛇,故而才用了三个蛇胆,早知道有条竹叶青,就不会下这么重的量。仔仔细细又翻了遍其他的药,确定没有任何差错,我长出一口气坐倒在凳上,才放下心来。如果只是这个问题,那季子山的眼睛就不会瞎。我只需再配些相抵冲的药每日给他一并敷了就行。只不过这寒毒一边在敷一边在解,怕也只有待十四日后,这疗程做完,他这寒毒才能彻底消了,这眼睛也就自然好了。

    将这消息告诉季子山,他明显松了口气。我心下五味陈杂,实在难以表达。只知道既有庆幸又有内疚,还有一丝酸意令我心情无比复杂。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睁开眼便看见已经醒了的季子山瞪着眼睛盯着帐顶,一动不动。

    这几日来,我们虽然也算同床共枕,却是绝对的井水不犯河水,两人之间总隔着一个拳头和衣而眠。我睡得沉,季子山则睡得很浅,有时候我夜里卷点被子或者手脚乱放什么的,他总会重新掖好再将我拉开些再睡。早上也总是他先我起来,我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故而这还是第一次在清晨看见他睡在我身边的侧脸。

    阳光透过窗纸越过他高挺的鼻梁,我离他近得都能清晰的数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我如犯花痴一般痴痴的看着他的侧脸,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从额头到鼻尖,从红唇到喉结,最终将目光定格在那泛青的下巴上。

    鬼使神差般的,我伸手上那胡渣,说:“子山,我替你刮脸吧。”

    季子山并没答应我的要求。虽在我意料之内,却仍有小小失落。

    一整天,他都很安静的坐在那里,似在想心事,我几次想安慰他几句,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开头,想了半天,决定去刘齐家讨几本话本来读给他听。

    刚走到刘齐家门口,便听见屋内刘齐的声音道:“莫非你嫌弃我曾娶妻?”

    我只得站住,转身想走,却见西瓜子满脸贼兮兮的正从转角处探出脑袋来,见到我猛的一愣。我很是尴尬,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无措间,就听里面一个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道:“我、我哪里来的资格嫌弃你……”竟是丑女!

    我大吃一惊,瞪着眼睛望向西瓜子,她朝着我耸了耸眉毛。我就如此这般面无表情看着她,她也面无表情看着我,突然,两人异常默契同时将耳朵凑到门边。

    有戏不听枉为人!

    只听刘齐道:“皮相不过外表,你我相处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

    丑女道:“可你是一族之长,你的妻子怎么能、怎么能……”

    刘齐道:“娶妻求贤淑,你何必太在意。”

    我心道,丑女人好是好,只是这相貌也实在是丑得太过了。心下暗暗佩服刘齐过人的勇气,却也奇怪若丑女这般能有人要便应该赶鸭子上架的将自己嫁出去才是,她这又是矫的哪门子情?

    丑女那头沉默半晌,道:“你天资聪颖,随天机老人学了那么多的机括之术,莫说族中仰慕你的女子众多,而今连大公子都欲请你出山,我配不上……”

    刘齐道:“若轩……”

    天哪,我这才知道丑女叫若轩!这实不怪我,只因她父母都只唤她丑儿。正小小内疚,只听丑女若恳求一般道:“齐,我只要能天天看见你就已经很满足了,能这样守着你,我别无所求。你若娶了我,来日出山入世,必遭人耻笑。我绝不能成为你的笑柄。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子太多,你何苦逼我……”

    “若轩……”刘齐正待要再说什么,只见门“吱呀”一声猛得被拉开,我和西瓜子一个不留心,双双一个跄踉扑进门内,正与要出来的丑女扑个满怀!

    丑女惊道:“你们!”

    我忙站直了身体,整了整面部表情,恬不知耻的指着西瓜子,说:“小小年纪,便偷听些不该你听的,真是太超过了!”

    西瓜子脸红了数红,叉腰指着我道:“五十步笑百步,你还有脸说!”

    我白她一眼,朝着无比尬尴的刘齐和丑女道:“其实,你们俩的事情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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