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宝玉去。这宝玉毫无意见,欢喜之极,与黛玉同起同止,同吃同睡,情谊厚密处,三春姊妹反倒要靠后了。黛玉也自待他不同。只是如今又插.进了一个贾环,一般的与黛玉说笑无忌,情分亲密,贾环更直以“姐姐”呼之,比之探春更亲密些。且贾环热衷举业,来寻黛玉时,至少有一半辰光在讨论经义,更是让宝玉恨不得捂耳以对。

    贾家的规矩,弟弟怕哥哥。只是宝玉素来天真烂漫,也没什么威严,贾环又自小老成,说话行事比他还挑不出错儿来,因此竟有些镇不住他。再者举业是正事,若他透出不乐读书的口风来,传至贾政耳中,免不了又是一顿教训。如此种种,凡贾环来时,他只是没趣儿,渐渐的竟不往黛玉跟前凑了。

    这般又是数月而过。这日贾环读书累了,正伏案假寐,忽听得小蝶手里托着件东西走进来,笑道:“哥儿快起来,才刚二门上的小子送了这个进来。”他起身看时,却是锦缎覆着一件半丈长的圆盘模样东西。他心知是什么物事,掀开看了一眼,见果然不差,旋即盖上,笑道:“走,咱们去林姑娘那里。”

    原来贾环自小谨慎小心,步步留意,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反不如黛玉更自在,长此以往,自然不利身心健康。他为排遣压力,就时常的做些手工,惜春就收到过他做的走马灯、小炕屏等物。后来见黛玉总有些放不开心怀,时常因思念父母家乡而饮泣,便特意费时耗力的做了一座微型的江南城市木雕。幸而他如今不用上学,时间还有富余。饶是如此,也费了一二月工夫。

    他将木雕做好了,又托了贾政的清客拿去找好漆匠上了匀匀一层清漆,如此辗转,今日才送了来。他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看看还有多少银钱,叫霁月关二两银子谢人家。”小蝶忙叫个小丫头去说了。

    贾环兴致勃勃的跑去黛玉处,黛玉可巧在家,迎面一个眼熟的丫头打起帘子。他一脚迈进,只见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宝玉和三春姊妹俱在,只少了一个李纨。黛玉独坐在窗下椅子上,眼里还含着些未散的笑意。

    他刚要问“谁又说笑话儿了”,一句话已经到了喉咙口,探春皱眉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莽莽撞撞的做什么?”

    贾环才要说话,黛玉已起身拉了他来:“在我这里就不要拌嘴了,究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迎春都笑了:“我们倒看不出谁才是亲姐姐,谁才是表姐姐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嗔怒道:“又有这么些说法儿!”

    贾环一面随她进去,冷眼看着,探春处在众人之中,笑容底下怎么看都颇有些羞窘的样子。

    第9章

    贾环随黛玉坐下,一面招手叫人,一面回身笑道:“本是来给姐姐送样儿东西,不巧竟来了这一些人,倒叫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骑虎难下了。没得叫人说我偏心。”

    探春似笑非笑的瞧着众人,摇头道:“听听这话儿,想必是说我了。”惜春道:“哪个又指你来,大概说的是我。”说着就掀开罩布,众人一拥而上,围在桌前,都去看是什么东西。

    只见酸枝木盘子里好精致一座儿江南风景微雕,下刀又细,构思又巧,从刀工到布局都迥异于寻常所见的盆景木雕之流。正看得有趣间,贾环上前,随手将盏清水倾入假山顶,使之汪住成一泓清泉状,又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水流细细而下,注入山下屋前,不过几息工夫,就绕着城市流转起来了。贾环撇了杯子,抱手笑道:“如何?如此不正是马氏‘天净沙’一景?”

    惜春推他道:“又混说,若要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不难,只要你这巧手能做出一轮日头来。”贾环见她频翻白眼,揉着胳膊赔笑道:“这个如何做得?便是做得,又要费多大木头去做它?”惜春还不饶,嗔道:“与林姐姐就做这样儿费事的东西,与我便一盏走马灯儿打发了。必要为我做个好的来,方才饶你。”贾环忙不迭的应了,又问她要什么顽,惜春只说“待我想起来,自然问你要去的。到时可别拖三拖四才好”。说完也不要他答应,扭头玩赏去了。

    一时黛玉又来谢他。贾环见她霞飞两靥,眼圈儿红红,知她思起家乡,忙劝了她些话儿。黛玉回嗔作喜,笑道:“我自知道的。只谢你还想着我。”说毕也去了。

    众人看着那木雕只觉新鲜,七嘴八舌说个不住。贾环还惦记着读书,便要辞了出去,探春忙拽他袖子,只道“我去去就来”,说着跟他一起出了门。众人也不理论。

    姐弟两个走到僻静处,贾环拂了拂袖子,冷脸道:“有什么事倒要鬼鬼祟祟的,你说罢。”探春闻听此言,气得倒仰,直说:“好,好,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要受你这样的对待?”贾环冷笑道:“不敢,三姑娘身份尊贵,八面得风,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敢数说三姑娘的不是!”

    探春伤心道:“你怨我只和宝玉好,不和你好,是不是?”贾环说“不敢”。探春不理会他,只絮絮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呢!你也不用刺我,若是能够,哪个不愿意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哪个愿意叫个小老婆养?”说着,倒真有些难过起来,两眼里往下滴泪。

    “你艰难,你过得苦,我不苛刻你。同样的理,你也不该求我待你亲密无间。这世上没有两全的事。”见她哭了,贾环倒一时有些后悔,只是面子上下不来,硬邦邦的顶回了一句。

    探春拽出帕子来胡乱抹了把脸,反倒冷笑起来:“你当我是那自作聪明朝秦暮楚的人么?”撇脸道:“我不过是要嘱咐你一句,友爱姊妹固然好,也要精于学业才好,叫老爷知道你镇日里做这些外务,岂有高兴的?别看这府里鲜花着锦绣缎成堆,这泼天的富贵,你又不是宝玉,能得着一分不能呢?若是你闲时能常常想想我今日说的这些话,就算没有白费了这般口舌工夫。”说毕以手掩口,匆匆去了。

    贾环目送她去得远了,也掉头往回走,行至一半,只见霁月匆匆的走来,说“老爷叫哥儿过去”。他忙回房去换过了衣裳,才随人去了贾政的小书房。

    贾政正在和清客说些闲话儿,贾环进去了不敢打扰,屏声静气的垂手站在一旁。直到那清客告辞出去了,才上前问道:“不知老爷叫我来,有什么见教?”

    贾政上下打量他,只见他目如点漆,鬓似墨染,年纪小小,便自有一种异于寻常孩童的沉静从容,心下满意,捋须道:“近日你的学问很有进益,足证你没有懈怠,这很好。”

    贾环笑道:“都是老爷的教导。”

    贾政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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