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他虽不擅作,论起议论赏鉴,倒还有几分眼光。这里通是人造之景,精巧细致处不输人,风格通贯南北,既有北方之壮丽,亦不缺少南方园林之灵秀。只是到底不能与自然山川并提。欧阳修所游之环滁之山,乃自然山川,大自然鬼斧神工,诸般胜景,气势非凡,那泉水所泻之山是多高,如今这假山又是多高?又听贾政笑命宝玉也拟来,宝玉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回头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不若‘沁芳’新雅。”贾政点头不语。众人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贾环听到此处,便知他是安心要试宝玉了。只见宝玉立于亭上四顾一望,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是化的王荆公“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放在宝玉如今这个年纪,也算天资聪颖反应机敏了。贾环眨巴眨巴眼睛,很想为他鼓鼓掌。贾政点头微笑,显见得也十分满意。众人见了,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见前头一带粉垣,千百竿翠竹遮映着数间修舍。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进入,只见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环一见此处就爱上了,四下打量,只觉喜欢。耳听得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拿眼只看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贾环与众人忙拿话开释。一人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有说“淇水遗风”的,又有一个道是“睢园雅迹”——皆是顺着贾政方才的话头说的。贾政只说“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人都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贾环一旁听着,先是被清客们咬文嚼字弄得大不自在,又听贾政作出谦虚之态,几乎暗地里笑破了肚皮,待回过神来,就听宝玉正说着:“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哄然叫妙,贾环也随着叫了两声。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也未见长。”因见贾环侍立在侧,又命他也拟一联来。贾环无法,只得口里支吾一阵,也勉强拟了,不过是说熟的套话,和宝玉所作意思相差不大。贾政捻髯半晌,道:“果真一对兄弟。”半讥半讽的。贾环知他素爱文学之士,对自己的诗词水平不满已久,无奈天分如此,加上学诗的年份摆在那里,实在做不出上佳的作品,只得厚颜领受了。

    说着众人出来,方欲走时,贾政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之类,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忙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了尺寸,就打发了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这意思就是说,这事儿并不是贾珍过手的了。贾政听了,便命人去唤贾琏。众人且坐下歇脚。宝玉贾环兄弟仍不敢坐,仍是站着,还是贾珍过来拉着两个坐下了。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仍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儿,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是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行说着,一行走着,倏尔有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便有一带黄泥筑就的矮墙微露,墙头有稻茎掩护。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耀花了人的眼。贾环心心念念着那一片杏花,余者皆不在意了。

    走下山坡,方见数楹茅屋,虽是茅屋,大概比外头平民人家搭的瓦房还牢固些。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竟是一派农家田园之风。

    贾政笑道:“且进去瞧瞧。此处虽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此时贾环不得细赏玩那杏花,已觉无趣,只恹恹的跟在他后头,暗暗的腹诽着老爹:还归农呢,四五十岁的人了,也活过了大半辈子,不知摸没摸到过锄头把呢,真要去务农,还不是得像陶渊明一样苦吟“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众人才要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都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众人商议题咏:“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说:“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儿,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人都道:“是了。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儿好?”都想着。

    贾环很不在意,依着他的意思,请个人一总取了才好,合意的留下,不合意的驳回再取,这样磨牙儿,实在没意思得很。因此一双眼睛只望着那杏花,盘算着什么时候置块地,也栽植上大片的杏花桃花等花树来赏玩才好。届时在花树底下置一摇椅,摆一书几,或学书,或读书,或睡觉,岂不美哉!宝玉却和他不同,此时已是彻底的兴起来,等不得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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