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颇不想同你说呢,”迟钧天难得笑了一笑,“自从徒儿向我辞行, 自己去游历,我便没有知音了。”

    萧九奏:“他原本并无一点儿修仙的资质, 却悟出直上三重天的道来,实在蹊跷。”

    “不蹊跷,”迟钧天道,“天生人, 有杀心、莲心、灵犀心三慧根, 三心驳杂不纯者,不能修仙,可他三心却生得不偏不倚, 原本就是特殊。”

    萧九奏摇头:“三心不偏不倚之人,当在不痴不慧中。”

    迟钧天一笑:“师兄总是墨守陈规,世人皆困于三心中,他却能不受天赋慧根所限,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萧九奏不说话。

    迟钧天起身离开棋盘,俯望下方苍茫人间:“我猜,他生来便在这五行天道之外。”

    她继续道:“我在天演时阅遍典籍,在人间也研读无数史书,萧九奏,你猜我看出了什么?凡间盛衰映照天道气运,天道衰而人间乱——仙人遗世独立,本应与人间毫无关系,但你可知,凡间盛衰与仙道帝君竟然息息相关?”

    萧九奏:“天道盛则仙道人间同盛,仙道繁盛,生出不世天才,登上幻荡山,当然息息相关。”

    迟钧天摇头:“并非如此。你可知凡间大动乱后,何时止息?”

    “我不知。”

    迟钧天眼眸中燃起一簇兴味与狂热的火:“不是在帝君登上幻荡山后,而是在他居于幻荡山已久,渐渐销声匿迹之时。”

    “我们都以为天道恒久不移,只是盛衰交替,可为何不能是天道亦有生老病死?假如天道并非衰极而盛,而是换了新天……那么新的天道又从何而来?是幻荡山上的帝君么?师兄,你想,幻荡山此处,传说上接天道,下连地脉,非要登上幻荡山才能称帝?怕不是只有此处,能让人渐渐变成……”

    “师妹,够了。”萧九奏深深吐出一口气:“你疯了。”

    “我没有。”迟钧天一步步走近他,眼中的灼热甚至逼得萧九奏后退几步。

    “我已窥破这天地人间的最大秘密,接下来……”

    萧九奏声音罕见的严厉:“你忘了天演祖训么!我们推演命数,已然是不尊天道,必须终生不得持兵刃,不得造杀孽,不得借推演之术兴风作浪!更不能——不能有你这般痴心妄想!”

    “究竟是不是痴心妄想,试过方知,我既想超脱天道,最好的法子难道不是自己去当?既与祖训相悖,离开天演便是,但是那生生造化台有大用处,我不能不要。”迟钧天看着萧九奏道:“我知道你向来是待我最好的,到时候必定不牵连师兄,只求师兄不要妨碍我行事。”

    萧九奏沉默了许久,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方才还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一个人,竟憔悴苍老许多。

    叶九琊看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陈微尘,想起了那一杯桃花酒。

    初时清清洌洌的香,逐渐绵密浓烈起来,甜得发苦,喝到最后,杯底处最浓也最苦,只一丝余味是甜的。

    陈微尘那时候浅浅啜一口酒,倚在他怀里,懒洋洋眯着眼睛道,这酒像人一样,最苦的在最下面,喝到最后才能晓得。我一看老瘸子那样喜欢这个酒,就知道他心里也藏着些说不出口来的苦东西。

    之后的事情即使不看幻境也能知道,正如传言所说,天演首徒萧九奏与师妹迟钧天窃取镇派之宝生生造化台,叛出师门,从此不知所踪。

    离开师门的十几年间,他们两人之间也渐渐裂隙横生,最后,萧九奏也不再与往日一般总是在迟钧天左右照料,而是与她彻底分道扬镳。

    叶九琊在等。

    等这场幻境出现一场变故,就像之前在他的幻境中天河之役一样。

    他也在等帝君再次出现。

    现在他终于知道迟钧天的野心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她的谋划必定与帝君脱不了干系——二十年前帝君殒身之时,幻荡山巅,或许同样并非只有他一人。

    这些年里,迟钧天走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青春消磨,鬓角已添了白发。

    后来,她收到一封飞书,上书:吾师亲启。

    信上写:近日常觉境界有异,不可言说,或与你多年前所说之事有关,愿与一叙。

    迟钧天看这封信,看了很久。

    最后,她将信收好,往幻荡山去了。

    这时候正是秋天,木叶萧萧而下,唯有幻荡山花叶繁茂。

    浮天宫琉璃大殿外,帝君临风立着,道:“我有时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迟钧天道:“错觉罢了。”

    帝君道:“近年也无法在山下久留,一旦离远,便觉得这座山在唤我。”

    “看来我所猜不错,”迟钧天笑了一下:“你将渐渐归于天道。”

    她望着山下,道:“对于此事,我早有猜测,又用生生造化台推演,所差无几。仙道皆知,有一帝三君十四侯,却忘了究竟为何会有。世间有十四洲,三大气机汇聚之地,一处幻荡山,帝、君、侯皆有属地,吐纳气机,滋养修为,受天道眷顾,最终却要化身气机,回哺天道,正是所谓‘长生’与‘飞升’。只是自先人为使世间不再有仙魔之争,后辈修炼便利,分开仙魔清浊二气,便乱了天地气脉,君侯成了虚名。”

    帝君道:“便只有我了么?”

    迟钧天道:“化身天道,与天地同齐,我该恭喜你。”

    帝君语气淡淡:“我却不想,而你想。”

    人与人之间,自然是有分别的。显然帝君并不能感同身受迟钧天对于此事的偏执,迟钧天却仿佛早已料到。

    她道:“既如此,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法,你愿不愿意?”

    帝君不说话,只看着她。

    他眼中无波无澜却深不可测,整个人并不锋利,只是淡漠,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毫不关心。

    因此即使是迟钧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同意了。

    最终,他道:“不妨一试。”

    迟钧天却狐疑问他:“你在想什么?”

    帝君问她:“你对心魔知道多少?”

    迟钧天答:“是修仙心障。”

    显然这个回答不能让帝君满意,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应了一句,便回去了。

    至于迟钧天所谓“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之法”,却没有成功。

    ——这法子当然没有成功,否则帝君后来也不会死去,而迟钧天也不会还活着。

    只不过,不是迟钧天的法术出了问题,而是帝君本身出了问题。

    八月中的圆月既皎且洁,挂在远方的山顶。

    帝君忽然道:“流雪山此时的风雪很大。”

    迟钧天道:“怎么?”

    “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迟钧天道:“你竟也有朋友?”

    帝君道:“只有一个,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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