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将少爷带了出来,本该要好好的教训少爷一顿。

    可是见着金书一身衣裳又脏又破,身上红红肿肿的可怜样子,遂打罚的心思更是不了了之。

    这个念头并不曾在老爷的脸上显露出来。

    旁人也就不能知道老爷的内心世界里究竟起了多大变化,只知道老爷从夫人房里出来后就一直是紧绷着脸。

    总之,等老爷拉着少爷出来兜一圈,下人们就都知道老爷又与夫人不欢而散出来了——但他们也习以为常了,该干嘛干嘛去,只千万要记得这几日做仔细手头上的活计,莫让老爷惦记着他们的错处就好,否则,重罚是免不了的。

    小人们都很懂得“迁怒”的哲学,他们主要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干这个的,美名其曰替主子分忧解愁。

    只不过,老爷要刚从夫人房里出来的话,这愁大苦深了一点,他们这些小花小草有些受不住。

    金书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心里本也没打算告少君的状,倒是对那个受他连累的小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但是,刚才在娘的房里,骇得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怕在爹爹和娘亲之间再次添乱。

    现在,他跟着老爷看似散步地一转没多远,没等老爷开口要来罚他,立马就情不自禁地抱着老爷直哭。

    哭得那样伤心。哭的却不是为他自己。其实,他极为渴望见到娘亲和爹爹之间和睦坐下来闲聊的景象。

    老爷俯下身子,抬起少爷的脸,闷声问来,“‘初时小赌,尔后大偷,再后抢杀直到无恶不作’这个道理你懂吗?”

    “嗯——”金书脸上挂着泪花猛摇头,流露出一副害怕极了的神色。

    老爷知他是真心悔过,遂轻轻地拍了拍金书的头,以示小小的嘉许。

    这时,外面飘起了蒙蒙细雨,老爷心里猛然一突,才想起还跪在祠堂外面的二小姐来。

    他交代下人带着小少爷从避雨回廊那里回去,这才转身冒着细雨抄近路朝祠堂赶过去。

    当金书迷惑不解地问了下人,才知老爷这是要去做什么,也要跟着去,他想替少君向老爷求情。

    少爷问的这个下人倒是一个有点机灵的,或许是让这个下人当着八岁小童的面不那么容易体会到主子的威严,这才敢给小少爷夸下海口,说是老爷早就没有治二小姐罪的意思。

    金书极不放心,但转念一想,似是想到爹和娘刚才的情形,也是担心自己现在赶过去,会不会添乱?再说,也不知大妹妹见着他来了,还会不会抓着棍子追着他满地跑。思前思后一番,陈老爷早走远了,而蒙蒙的细雨也变得淅沥起来。

    眼看着是走不了,遂心情沉重的返身离去。

    …………

    少君低着头,望着膝盖下的青花砖发愣,所有的前尘往事如浩淼而来的烟波,朝她席卷过来。

    她的心里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心里的小雨应和着天空里落下来的烟雨,让她一下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归何处。

    身上雨纷纷,心里雨纷纷……

    那破屋可还在?

    曾以为不在乎,一转身天人两隔;

    曾以为很恨,而今少了我,你可吃得饱穿得暖……

    少君的身子在雨中缩成一团,却依然老老实实地跪在风雨中。

    大滴大滴的泪从她那双肿涨的双目之中滴落下来,又拍打在青砖之上,“滴答”出极细微的清脆声响,“爹……”我错了,不该扔你一个人在那里。

    匆匆赶来,又沉默地走过来的老爷第一次听到二小姐这么称呼他,一种带着苦涩的暖味在他的心里发酵,他想起少君当初差点没命的遭遇,心里有万分的愧意,遂走近她的身边,柔声唤来:“快——起来吧!”

    谁知,二小姐不知好歹,换了个近乎没有感情的调调,“老爷还没有罚下来?少君不能随便起来,礼度不可轻废。”与刚才伤心的样子判若两人。

    老爷听着一个六岁稚童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即是气恼又是失笑,眼泪哗哗的跟着笑了出来。

    那笑泪又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任老爷在心里怎么想忍也关它不住。

    二小姐就在老爷发出来的阵阵怪异笑声中被扶起来,又被打发回去。

    少君跪了约莫一个时辰,腿脚早己发酸,却硬是拖着发僵的双脚,挺直着腰板一步步地走回去。

    老爷的双眼一直目不转睛地目送着少君离去。

    一恍然间,似是从少君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少君倔强的样子倒十足像够了他。

    这些年来,他只为家翁犯下的错,一直冷落了娘子,又胡闹了几年。可是这样大的一个家,就他一个人说了算,没有人会想到与他对着干。人人都顺着他,只除了刚才远去的那个身影,——老爷想起二小姐上次被罚跪的情形,也是这样刚硬的走过他的身旁。现在想来,他才算真正看懂了。

    一转念,他又想起丽娘的脸……往事不堪回首,错就错下去吧。

    本要朝四房屋里去的老爷陡然回身四处张望一番,只是空荡荡的一片空地,一下子怅然所失,两眼茫然地朝四房那边走去。

    且说,二小姐快回到西屋时,外面的小雨渐渐要停下来的样子。

    这时,青花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拖着她的一只小手,不顾地上泥泞跪了下去,泣声道:“小姐,奴婢求小姐您改了它吧、改了它吧……”

    一刹那间,少君才恍然大悟,原来青花前阵子神色大变是因为青花回去过呀。

    青花在陈府安顿下来后,因要收拾一些旧家什出来,且爹的坟头要理一理。于是,她回到以前租住过的地方,哪知,那些邻里见她像遇见鬼一样,对她怕得很,且一个劲地向她求饶。

    那秋氏甚至都要对她下跪了,又连忙把那讹诈来的两百文钱往青花面前推了推,直叫饶命。

    青花一细问,才知,那一日,有个货郎挑着一担桂花糕,说是个来自曲里溪的远方长辈听说草花儿受人照顾,但路途太过遥远,只能想到请邻里们好好尝一尝家里的特产。

    邻居见是白送,早早抢了去,结果,当晚个个又吐又泄,请了大夫,这才好转。

    事后,他们正思量着如此蹊跷事,突然有人尖叫着道“曲里溪这个地方就是死去刘头的家乡”,这下子,他们不得不害怕起来,这可不就是刘头的鬼魂要来找他们算帐来的,只因他们在刘头故去后欺负了草花儿。

    本来青花是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且她对神佛也不感兴趣。

    可是,后来又遇上陈府上上下下相同的又吐又泻一出事,如醍醐灌顶,方大致猜出是小姐所为。

    青花刚知道是这么一个前因后果之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姐在她最为困难的时候收留了她,与她和养父都有莫大的恩情,可是这与养父教导她作人的道理完全不一样。她吃拿小姐的,还要上前去跟小姐理论这事,岂不是忘恩负义。

    青花思前想后,都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小姐,这才舍了些钱,上庙里去求得一串十八子的珠子,早晚一遍偷偷地念诵,指望趁小姐现在年纪尚小,将来能改过来。万万不要再行这等损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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