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画符被带到一间客房。

    难道这就是客房?

    这里的每一物件都是极细致的。房间阳光通透,内里宽敞,妫画符只见那个滑溜溜的青瓷上绕着彩纱的女子,映在光中仿佛翩翩仙女般栩栩如生;茶器则初触时微凉,然后细腻如绸,杯底绘以荷叶衬之,侧面还勾勒了一朵雨后粉荷,盈盈而立。这哪里是用来喝水的,这简直就是收藏品!

    最亮眼的莫属那大大的屏风,上面绣着泛舟荷花湖的景致,荷叶荷花相得益彰,外加那丝丝春雨,稀稀落落降在凌波湖面,其上是一叶小舟,舟上一位青衣女子颇为显眼,虽然仅仅从骨伞外窥得一个侧面,已是不胜娇羞。

    妫画符东西的当口,带她进来的,那个叫兰儿的丫头似乎发现了不对头,这柜子里没有女客的衣服?这屏风也不是姑姑教自己认地方的时候没见过的?这是哪里?

    她愣了,妫画符兴奋了。

    门外有人进来了,开门时发出顺畅且极轻的声响。

    然后是极怒的吼声:“你这个死丫头,这里是你能带人来的么?荷姑娘虽不在了,但仍是王府的禁忌,不准说她,不准碰她的东西,说过多少次东厢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已有十来天了,却还连个方向都分不清,光吃饭不长脑么!就只适合在杂院房里待一辈子!”手指戳上兰儿的太阳,兰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抽咽,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哀哀道:“蛮姑姑,但求不要赶我走!”

    看得出来这个发怒的蛮姑姑是有些年纪的,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发髻从下向上挽起,与其他小丫头恰是相反。她眼神明锐利,与她对视一眼仿佛能听到算盘劈里啪啦的响声,单从气势与装扮上,已经可以分辨出,她比那些小丫头职权要大许多。

    蛮姑姑说完兰儿,转头看向外面随她来的两个侍婢,利落地交代道:“冬儿,你领着这位小公子去西厢女客房。”

    “霞儿,你带兰儿去后堂里领罚!”

    这番说完,才正眼看了一眼妫画符,虽说去客房的就是客人,但这一眼里却绝没有对客人那般的恭谨,同时也没有因为对方穿的是囚衣而露出鄙夷,她有的只是对路人甲或者路边石的淡然态度。

    如果是个村姑看见个落魄小子进门,那大概如何都会掺杂点鄙夷的。

    而这个蛮姑姑却是在这王府里待惯了,又有些权职,修养上更为从容和不动声色一些。

    这个少年在王爷说话的时候,竟然当场打瞌睡却并没有受到处罚。一屋子的侍婢都吓了个半死的时候,而她显然是个例外,而且是最活蹦乱跳的一个。王爷只道给饭,换女装,其他并没有给个确切的说法,甚至一个明确的态度。以至于他们这些人要用什么态度去对妫画符,这就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难题。

    蛮姑姑是随着四皇子从门之中劈荆斩棘出来的人,会对个莫名出现的人热情好客那是扯谈。这态度地掌握,她自是有自己的一套,那是极有分寸的。没有因为是客便降低王爷府的身份去纡尊降贵,同时也没有刁难。就算你真翻身成了贵客,虽没受到春风般温暖的照顾,却也挑不出什么不羁的言行举止来苛责。若是落得个身首异处,反倒衬得他们王府里的人修养好了。

    蛮姑姑见妫画符没动,走近了一步柔和说道:“公子且跟冬儿去吧。”轻柔一指,像特地为她引路般朝着门口示意。

    这位蛮姑姑对妫画符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重话,没有一个字不羁,却已经做到驱逐的效果。只怕那训兰儿的话同时也是有让她好好听听的意思。

    妫画符也知道自己被人嫌了,扶了扶有些松,有些歪了的马尾,这荷姑娘是谁她都不知道,怎么会说她什么话,碰了她的东西那也是凑巧的嘛。妫画符虽在肚子里叽歪了一番,面上却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呆地迟疑了下才回道:“哦,好。”然后跟着冬儿去了。

    王爷府的东厢和西厢隔得较远,中间横着一个回事厅,这个回事厅有正厅与偏厅,妫画符之前的所在便是偏厅了。前面是湖一样的荷花池,荷花池的东面有一系建筑,里头设有膳食房,磨房,仓库。往西是水榭,更西边设有马房。而在回事厅的后面则是多个庭院,都是四合院,且景致各异,是属于王爷的妃子与侍妾所住。再其后是庆楼,在庆楼后则是王府的花园,花园里建有亭榭,回廊,假山,戏楼。

    这一系的建筑皆是琉璃为瓦,由垂花门和回廊连接,其间广植花木。

    冬儿带着妫画符穿行几番,才到了西厢。

    待她吃了个半饱的时候食物就见了底,又被冬儿催促着换衣服,然后又随着那丫头去回事厅的偏厅。

    此刻的偏厅里除了四王爷还有另一个人。

    “当真是太后提议的?!”四王爷向来平缓的声音难得的高了一分。

    而另一个人显得很恭谨,是穿着一身青锦服的老奴,他佝着背,双手捧上一副卷轴,再次回答道:“王爷,千真万确,太后怜恤王爷自幼失了母妃,特意下旨,皇上选妃之期,亦是王爷选妃之期。”老奴声音比较柔,料想是里的太监,他字虽说得一字不差,额头上却明显地出了一层薄汗。

    四王爷忽然“呵”的一声笑,他是极少笑的,何况是笑出声音来,声音并不尖锐,也不嘲讽,同样听不出高兴与否。明明是笑,场面却让人有点有足无措,那个老奴按照往常对别人,那是必然有一番恭维的,而这会,他没敢接腔,身子反而又低了一分。

    四王爷接着说:“看把我高兴得,都忘记先接下太后娘娘的懿旨了,梁公公一路辛苦,且先坐下喝一杯清茶吧。”

    “不敢不敢,老奴份内之事。”说罢也不敢像往常办差那般,等着领上丰厚赏金,而是直直退去。这皇家的事,他虽说不敢多言半句是非,但有些个事态他那双浊眼还是能瞧清一些的。

    这四王爷与皇位,那当初挨得可比如今的新皇更近啊,太后怎可能不忌讳,也不知道填了多少伎俩,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如今的新皇。若说太后真怜恤这位四王,嘿,那可就见鬼了。

    梁公公一手捻袖,轻拭额头,看着袖口那水渍,叹息一声,从王府里出来便只管快快回复旨去,皇家的事他管不着,但他自己若是耽搁了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妫画符到这里时,只见到一个有点娘的老头急急退去的身影,见了鬼了,走那么快?

    人家走了,妫画符来了,冬儿像王爷施礼,然后也退去了,厅里一下子空荡起来,让人有点紧绷。

    “你来啦。”虽然四王爷说的是废话,但难得的和蔼,妫画符心头一松。只是那和蔼里有些妫画符没有看到的锋利的东西,这个人,总是在越逆境的时候越会温和如水。

    妫画符对四王爷的和颜悦色是不着头脑的。她讷讷道,“哦,来了。”

    四王爷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有些过了?”

    “什么,过了?”妫画符有点担心这家伙说话方向的无厘头,问得小心翼翼。

    王爷竟然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很浅很浅,然后徐徐道来:“我虽说了要你扮女装,但你个子小,且黑得像炭,穿上女装怎么看都像是个十二、三岁的顽劣小姑娘。你这口塞的是小笼包还是棉花?你不觉得与你年龄不符合么?”

    “什,什么?!”妫画符心口一团热血直冲上脸面。她只记冬儿在门口催她要快快快,她完全忘记穿女装要束个!束了才能表明她确实是个男的。

    妫画符就快满十六岁了,她在学校里就因为自己发育最迟而略有苦恼。现在更好,莫名其妙地跑来这里,愣是没一个人看出她的真身!特别是现在,当一个女生穿着女装的时候,被人问,你口那是小笼包呢还是棉花呢!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问你,到底是小笼包还是棉花?”四王爷见他不答,又问了一次。

    我!耷拉着双肩哀怨道:“是棉花。”心里那个憋屈啊。再说要有小笼包她还不早吃了?不过内衣那层棉布里面应该是棉花吧,她也没拆开看过,这两天都没换洗过,薄薄的一层护在上。好在她的小山坡发展慢是慢了点,但还是在发育的,也绝不会为了王爷这一句话就停止发育,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这棉花的效果看起来还不错,过几年你还没死的话,大概也用得上。”意思是,现在用还早了点。另一层意思则严肃许多,当妫画符不需要男扮女装的时候,那定然是死了。要么伪装待在王府,要么死。

    妫画符一个寒战,她绝对不会作死地去勾结谁,她一定会在这里安安分分地过活。

    但是这样的话,难道要被盯梢一辈子?那肯定都能和盯梢的交上朋友了。呸呸,才不要在这里一辈子,说不定她哪天就回去了。至始至终她都觉得在自己幼年时,山庙里见过的和尚很可疑,她来这个朝代干嘛呢?人家去的地方是推翻腐朽王朝,她到的地方新皇初登大宝。没她什么事。她肯定是能回去的,等回去后,她一定要亲自带刀去拜访那个秃驴。

    眼见着王爷走近了几步瞧她,妫画符立马活络地答道:“其实现在开始用也是可以的,这做法挺简单,就是用几张纸叠在一起略有厚度,然后折成一个碗形,再往里面填塞棉花戴在身上就行了。真的不麻烦,而且我已经快十六了,这样才正常不是。”框人框到底。

    “哦?”

    四王爷略微萌生了好奇。竟然快十六了?而且那个东西的做法,从未听过。易容以及乔装打扮四王爷不是没有接触过,可用纸片折成碗形?他盯着那块想看出点端倪来,但实在是很逼真。

    四王爷靠得近了,视线虽是平淡的,却因这距离的拉近让妫画符的脸色呈现出酱红。四王爷很自然地伸出修长的手指,覆盖上妫画符的口,好的乔装打扮对他的组织有着莫大用处。

    妫画符咬着下唇,翻着白眼,只差没朝人家破口大骂,你丫的个斯文败类!

    败类略微施力捏了一下,“果然真!这样也可以么?”却还是疑惑地看向妫画符的脸,“但是,是不是太柔软了一些?”而且,似乎还隐隐有余温,这感觉,可不大像棉花,何况还用纸片做了个碗在其上。

    妫画符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咬牙跟自己说了一百遍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妫画符脸红扑扑的,又咬着下唇的隐忍,四王爷的手忽然一僵,她莫非是女人?!可是她的言行、举止、肤色,一点也不找不到女人的痕迹。难道自己看漏了什么?

    双方靠得太近,何况还有口那片肌肤上的相互接触,那一僵,妫画符立马就发现了四王爷的异样,糟糕,不能让他发现!她连忙将自己小了一圈的手覆盖上那双修长的大掌,还使其揉了两下,咬牙说道:“王爷别介啊,我那就是两个碗,还是纸糊的,那纸薄了点儿,没什么立体感。”

    立体感?四王爷没听懂,他这会也不想明白这是什么怪话了,只知道被一个少年按住了手去抚对方的口,他恨不得立马洗手!

    同时也终于肯定,能做出这等放浪举止的绝对不可能是个女人。再也管不着那是怎么做到的逼真,四王爷倏地缩回了手,瞥了妫画符一眼,走开了许多,脸色不大好,还咳嗽了起来。

    厅外是有人的,一听声响,连忙进来扶住他,“王爷!”送上手帕,然后顺气,端茶。顺带瞪了妫画符几眼。

    那一记明目张胆的袭让妫画符纠结得肠子都要青了,她也毫不犹豫地瞪回去,心间被那记袭完全占满,让她耿耿于怀的袭,让她不能反驳且不能声张的袭,让她郁悴的袭,让她惦记着啥时候能报复回去的袭……

    这吃了闷亏后的这种种臆想,最终在四王爷像要咳出肺来一般的声音里,回到了现实。

    妫画符看着那个一开始咳嗽,便停不下来的男人,他可是出生富贵,锦衣玉食的人,怎么身子会这么弱?

    莫不是肺结核吧?!

    不会不会,不然一屋子伺候的人哪能幸免啊。

    妫画符这厢才否定了肺结核,却在王爷松开手帕的时候,看见他的唇角露出那一抹还没有彻底擦干净的殷红,那显然,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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