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的药吃着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裴悦按下手中的扇子,应道:“好些了,有劳丁小姐费心。”

    丁当听得微笑,望了他一眼:“子由,你该叫我嫂嫂的,怎么老是不改。”

    裴悦也笑了笑,摇头道:“你和哥哥那桩婚事,不算也罢。你本来喜静,这样拘束在老宅里,纷纷扰扰,实在是委屈你了。”

    丁当手底停了一下,半晌,才叹道:“子由,你的伤……这么多年了,我竟然始终找不到治之法,这样一天天拖着终究不是办法。子路偏偏又不在,不然或许能商量出好点的方子。”

    裴悦道:“不必勉强,能压住它发作已经很好了。当初父亲遍访名医,不也束手无策?所幸细心维护的话,于命无碍,何必多求?”

    丁当神情微黯,低声道:“你决定要上京了?”

    “是。我要把哥哥找回来。”

    丁当轻咬玉齿:“我也要去。”

    裴悦摇头,起身:“太危险。”

    丁当也站起来:“我是大夫。既然危险,更应该让我去。”她说话一贯的语气轻柔,但是平静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坚持。

    裴悦望着她的眼,沉默了半晌,正要开口讲话,突然门口脚步声声,还没见人影,已先闻人声:

    “公子!三老爷来了!”

    显然是没能拦住这位老爷,被他一路闯进来,只得扬声报唤。

    裴悦眉头微皱。

    丁当转身进了内室避而不见。

    胡须花白的三老爷锦衣重袍,气势汹汹。

    “三叔。”裴悦点头为礼。

    裴三老爷一张脸沉的像冰,冷冷地说:“裴悦,不要以为你现在是裴家的家主,就可以肆意妄为了!窝藏钦犯,你不怕祸害全家?!”

    裴悦道:“原来三叔知道了。”

    裴三老爷哼了一声,啪地一甩袖子:“你还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你不要忘了,就算你爹临死前力争推取你当家,我们几个老叔也看在你爹的份上,不争辩什么,由了他了。没想到你是越来越大胆了,平常家事不与我们商量也还罢了!如今这凤青王可是朝廷通缉的重犯!你竟然与他为伍!你自己不要命,何必牵连整个裴家?”

    裴悦并不争辩,简单地说:“三叔,青王说,他知道哥哥的下落。”

    裴三老爷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裴悦看到他松驰的脸颊抖了一抖。

    片刻的尴尬沉默之后,裴三老爷喉咙沙沙地开口道:“裴悦,待会儿你千万不要在族会上提到这个。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裴悦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裴三老爷的气焰像是突然弱了下来,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神气似的,眉目间顿时显出衰老的气象。

    “子由……”裴三老爷期期艾艾地叹了口气,才开口道:“不是老叔不肯顾着子路。你知道他做下那事,就是跟本家决裂!你四叔死在他刀下,六叔重伤致残,再也不能动武。老叔我看着子路长大,教他武功我也有一份,他子虽烈,却不是坏人。为什么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这些年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大概真像灵道大师说的,他是妖魔附身。虽然老叔也不想相信,但毕竟这是事实,你也在场,亲眼看了的。子由,以后就当家里没有这个人。我还罢了,咱们像这样私下里说说,当着其他几个叔伯的面儿,你可千万别造次。按裴家的家规,他们要是一起反对你,你这当家也就当不了家了。”

    裴悦沉默了一下,说:“这么说,几位叔伯是反对我上京了?”

    裴三老爷点了点头。

    裴悦叹道:“三叔。自我当家以来,家事交给嫂嫂,政事托了天启,只管逍遥玩乐,想必叔伯们是很不满意的。”

    裴三老爷不语。

    裴悦微笑道:“三叔,族会该开始了。我还有事没做完,叔伯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裴三老爷走后,丁当才从屏风后出来。

    “子由,叔伯们不同意你去京城,那要怎么办?”她眉目仍静,但仍有一丝焦灼。

    算起来,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裴武的任何消息了。江山渺渺,生死未卜。也难怪她牵挂。

    裴悦不答她的话,反而笑道:“你既坚持要上京,那就随我一起吧。”

    丁当愕然,抬头间,裴悦已经抬脚要走。丁当忙拦住他。

    “子由,还有一事。”

    “什么?”

    “府尹大人派师爷来询问一件案子,问问你的看法。”

    裴悦诧异:“府尹办案,要问我?”

    “是。就是之前在洛阳很轰动的府尹张禄的弟弟一家被养女骆文珠毒死满门的案子。你可能不太了解。府尹想问,这个骆文珠,按律当判死。但在判之前,想看看裴家有没有异议。”

    裴悦问道:“难道骆文珠,和裴家有什么关系?”

    丁当点点头:“府尹大人说,骆文珠的亲父在裴家当过差,去世的时候老爷还送过丧仪、祭拜过的。后来骆文珠不知怎的被张禄的弟弟收养了。可能是因为这段故事,府尹大人才想着派人来问问。”

    裴悦微一摇头:“告诉府尹,这种事不必在意,按法办理就是了。”

    丁当应了,转身去收桌上的药。

    裴悦看她嘴角隐隐的露出喜孜孜的神气来,想是可以一起去京城寻找裴武的下落,心里放松了。裴悦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很久没笑了。

    但愿此去能找到哥哥。

    “女犯骆文珠,穷凶极恶,心思狠毒,不念张福养育之恩,竟然下手将其一家毒死!罪大恶极,罪无可赦!按律判斩首,明日即将案卷及犯人解往刑部复审!”

    张禄念完这几句,只觉得血脉贲张,一拍惊堂木,怒瞪着跪在堂下的女子,恨不能立刻就扔个红签将她斩于堂上。可惜本朝律例,死刑一律需交刑部核准及执行,不然,他不会放这个有杀弟之仇的大仇人多活一天。

    张禄正怒瞪着堂下,跪着的骆文珠却突然抬起头来,跟他对了眼。

    张禄愣了愣。

    她一双眼睛明亮亮、清冷冷、静悄悄的,就那么毫不惧怕,甚至带点得意地望着他。

    骆文珠望着屏着怒气,呆若木**的张禄,忍不住笑出声来。

    虽然蓬头乱发,身着囚衣,她仍然是个极美丽的女子。张禄早知道弟弟收养了个美人胚子,但却没想到她长大了竟然如此标致。

    “大胆骆文珠,竟然蔑视本官!”

    骆文珠依旧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笑道:“大人,我的口供还没录完呢,怎么就判了呢?我还待慢慢慢慢地回想一下,是怎么把张福几个活人渣变成死人渣的,大人怎么就不想听我讲人渣了?”

    自从把骆文珠收押以来,她除了在讲述犯罪过程的时候很兴奋地描述下毒过程,本没有别的话。既不为自己辩解,更没有一句废话。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锥痛张禄的心。

    死到临头犹不改。

    张禄一拍惊堂木:

    “来人!把女犯押下去!明日起解!”

    他话音刚落,皂隶还未上前,骆文珠已经微笑着站起身来,款款地向堂上一礼,径自转身,向外走去。

    皂隶追了上去。

    车声碌碌,快速奔驰在宽阔的官道。

    “裴兄,我真没想到,你看起来……其实竟然如此……果断……”

    裴悦听得直笑,挑眉望了李玄风一眼:“青王不用夸我,搜肠挂肚挺不容易的。”

    李玄风咳了一声。

    确实,要夸他还真是很费思量。他看起来身体不太好,说实话,就比弱不禁风好一点;武功么,看起来他本就不会武功,虽然李玄风巴巴地去设了局测试他,除了知道此人吹箫很擅长,反应有点慢之外,倒真是没看出半点会武功的迹象;文才么,裴家的官位爵位,从来都是世袭,不用参加科举,据李玄风对长安城中那些世袭贵公子的了解,花袋草包比较多。

    李玄风换了个话题。

    “没想到,裴兄本家的叔伯们竟然会同意裴兄去长安。”

    裴悦笑笑,不提此事,转道:“青王,在京洛官道上,裴家的车可以通行无阻。很快到京畿附近,就行不通了。青王是否有计划应对搜查?”

    李玄风伸指弹了弹酒杯,笑道:“我还不知道裴兄要救令兄的决心有多大。”

    裴悦也笑了笑,反问:“我倒想知道,青王谋反的决心有多大?”

    李玄风没想到他如此反问,略一思索,便道:“不成功,必成仁,裴兄以为本王的决心有多大?”

    裴悦合扇,叹道:“一世兄弟,情如同命,连我这么懒的人都星夜上路,坐在你这条贼船上。青王难道还觉得我的决心不够么?”

    李玄风哈哈一笑,举手饮了一杯酒。

    “好,那预祝我们造反成功!”

    裴悦没有举杯,只是慢慢地问:“青王,在下可否知道你麾下有多少兵马?”

    李玄风豪迈地一拍桌子:“先干为敬!干了再说!”

    裴悦只好端起杯子,勉强地喝了一杯。

    “不瞒裴兄,本王的势力,只有三个人。”

    裴悦点头:“想必……是勇猛善战之辈。”他笑容不改。

    李玄风摇摇头:“不,这三个人,虽然必要时能横扫千军,却都上不得战场。”

    裴悦望着他。

    “第一人,是我的王弟凤歌王。跟我相同的一点是,他是个富贵闲人,手里一兵一卒也没有。”

    裴悦沉吟不语。

    “第二人,是个女。”李玄风停下来,看了看裴悦的反应。

    裴悦依旧很淡定。

    李玄风顿时觉得,此人如此的淡定,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才能这样从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虽然看起来他文不成武不就,除了吹箫弄笛看美人,就什么也不会了,但他总是那么笑着,看的人心里有点发毛。

    他能完全信任这个人?不能啊。眼前这个只会笑的家伙,除了偶尔发表一些客套之辞之外,对他的造反大业并没有什么犀利的见解,不但听了他要造反这件事的时候无动于衷,甚至连决定要去救裴武的时候,也是很淡定,就像有人说:裴悦,你哥哥去长安喝酒醉了走不动,你驾马车去把他带回来。

    不可能。裴念青去世前夕,裴家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他不相信裴念青什么也没给子孙留下。就冲着他这让人发毛的微笑,也一定要防着他。

    李玄风掩住锋利的眼神,笑道:

    “这第二个人,虽然是个女,却是最了不起的,她是我母后身边的贴身女,皇太后对她的话可是言听计从。她一直听命于我为我办事,而且聪明灵巧的很,我在长安被皇兄追杀的时候,多亏她说动母后求情,绊住了皇兄,我才来得及和玄贞商量逃跑之计。她的名字你记住,叫琉璃。”

    裴悦举起扇子,欲言又止。

    李玄风伸手:“裴兄请讲。”

    “青王手下真是人才备出,不过凭这些……”

    李玄风失笑,随即正色道:“裴兄,关键在于这第三个人。”

    他说完,就顿住了。

    “这第三个人,是我的仇人,但也是我成功的最大助力。”

    裴悦略感兴趣地望着他。

    李玄风眯了眯眼,慢慢地说:

    “他就是我的皇兄,当朝皇帝李玄启。”

    裴悦用扇子一掩嘴,倒抽了一口气:“原来皇上脑子有问题吗?”

    李玄风笑道:“他脑子没问题,但是心理有问题。我说他能帮我,是因为他有最明显的弱点,现在可以被我们用来攻破,将来可以拿来为我正名。”

    裴悦点头,表示自己听着。

    头刚点到一半,突然一枝长箭夺地一声破窗而入,擦过他的鼻尖钉在车壁上。

    “裴兄你没事吧?”李玄风急忙表示关切。

    裴悦点头:“没事……”话音还没落,突然半空中一声娇斥,喀啦啦撕裂的响声在耳边爆开,这辆华丽丽的、带软垫坐椅、带小酒桌、暗格里藏着几桶美酒的马车,就突然没了车顶。

    裴悦一抬头,就看到半空中一个黑影像旋风一样从天而降,剑风过处,马车的尸体分成数瓣向各方向扑倒。

    “公子小心!有埋伏!”伴随着一声英勇的提醒,黑衣女侠再次奇迹般地降临,一把揪住裴悦的后领,一起扑倒在残存的车壁后面躲箭。

    被暴露在箭雨下的李玄风突然有种被忽视的感觉……

    官道两边埋伏了不知道多少人,只看到各个方向箭矢乱飞,劲弓利箭,呼哨破空,朝着李玄风一通狂。

    在后面仓猝停下的丁当的马车完全没有被波及。

    怎么看都感觉目标是他。

    李玄风觉得有点不爽。

    不过他不想变成刺猬,更何况确实要在裴悦这个不太靠谱的未来合作伙伴面前表现一把,免得他认为自己也是个不靠谱的人。虽然那个黑衣女侠的武功好像比他高……

    当当当当一阵剑击箭的暴雨声。

    (好想写此处略去三百字……痛哭,最讨厌写一个人舞剑了……既不刺激又没趣味,我只是想交待他没有被箭挂在京洛高速上而已!!)

    李玄风提剑喝道:“什么人埋伏!有胆子出来打!”

    草丛中哗动了一下,随即沉默下去,陷入了窃窃私语,商讨战计的阶段。看来没能伤得了李玄风,有必要进行随机事件选择。

    李玄风等得不耐烦,提剑大步向草丛走去。

    黑衣女侠见箭势停了,也腾出手来,杀气腾腾地向草丛走去。

    草丛开始骚动,瞬了几瞬之后,草丛中迅速地飘起一面白旗。

    李玄风的眼睛立刻瞪大:“白旗?”

    黑衣女侠盯着那块白旗看了片刻,突然尖叫一声,怒喝道:“好贼子!竟敢用名贵的软烟罗来做白旗!本姑娘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买一匹的!做了件衣服只舍得过年穿!贼子存心跟姑娘找不爽!天杀的狗养的炫富的贼子们还不给本姑娘速速滚出来!!不要等本姑娘冲过去,否则你们就死定了毙透了完蛋了歇菜了!!”

    草丛抖了抖。

    李玄风忍不住抱剑站在一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美女。

    上次见面没来得及好好审视,现在能近看了,顿时觉得眼前突然亮了亮。她不是个很细的美人,身上完全没有细香白粉红绫绿绸包裹出来的那种致感,但她仍然是个美人。介于幼稚和成熟之间的一双大眼睛仍是很清澈,虽然因为莫名其妙的暴怒而两眼发红,像小兔子一般,但足称可爱。尤其是这双眼睛恰恰地生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更显晶莹明亮,活泼泼地直抓人。

    李玄风在心里赞叹了一下。

    年年见美女,今年特别多。

    除了闯进皇兄后看到的女妃子,红袖书院惊鸿一见的乐舞美人,洛阳城中生涩单纯的小姑娘们,他李玄风连在逃难路上偶遇江湖女侠,都能见到美人。按说想,整天行走江湖,动刀动枪,肯定要手脚大,满面风尘,动不动就露宿野外,早晨起来不刷牙不洗脸太正常了,更不要提什么养肤护肤什么的。这个女子不寻常……

    “喂!你这刺客,我一天不在岗,你居然就骗了裴公子上贼船,到底有何居心!”

    李玄风被吼喝得回神,心里有点不爽,转向裴悦:

    “裴兄,这位女侠是?”

    裴悦笑道:“她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日月星辰’四杰中的‘月’。”

    似有耳闻。

    李玄风伸手再请:“请问芳名?”

    裴悦望了黑衣女侠一眼,见她还没有爆发,才放心地答道:“姬弦月。”

    “年龄几何?”

    裴悦犹豫了一下,扇子在手里敲了敲,问道:“你接下来是不是想问她的家乡、父母、八字、婚否?”

    李玄风很诚实地点点头:“是……”

    他刚刚张口发出一个“湿~~~”的音,突然脑后生风,姬弦月的短剑已经刷地削过来。

    李玄风知道自己打不过她,所幸来得及一把揪裴悦过来挡箭。

    姬弦月利落地收刀,双眼一眯,威喝道:“贼!你想把他怎么样?还不快放开他!”

    李玄风衷心地认为裴悦作为一个挡箭牌来说实在是太便利了。第一,他很好揪,又不重,又不会武功,一把揪住后领,再一拖,就整只过来了。第二,他话不多,一点也不吵,深知做挡箭牌的职业道德。总而言之,顺手又顺心,十分好用,鼎力推荐!

    虽然姬弦月的话略有歧义,充满着对他的曲解和误会,但是李玄风王爷肚里能撑船,自认君子,便不与女子(尤其是美女子)计较了。

    “裴兄,麻烦你管管你的保护神,不然本王还真是觉得有点可怕。”

    裴悦感觉了一下仍然被揪着并且抖着的后领,就知道李玄风并不是开玩笑。

    “姬姑娘,我记得昨天开始算七天,应该是‘星’的工作时间,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姑娘,真是荣幸,荣幸。”

    姬弦月的剑没有放下,一边警惕地防着李玄风,一边很诚恳地解释:“裴公子,今天星的老婆生孩子,他托我代班,下个月的时候他补回来。”

    “啊?星生孩子了?”裴悦有点惊喜,“明天他会抱来看吗?”

    “……如果他敢这样把孩子抱出来,估计他会被他老婆一平底锅拍死在地上。不过如果公子想看的话,我明天去下麻药麻翻他,把孩子抢过来!”

    裴悦呃了一声:“不用了……等满月再说吧。”

    姬弦月啧啧地道:“星的老婆可是个大美女,生的孩子一定不丑,想起来就觉得好想抱抱,抱住蹭!蹭完!到手不痒……”

    裴悦正在表示一下,耳边传来李玄风一声极伤喉咙的惊咳。

    李玄风沙哑着嗓子,悲伤地说:“裴兄,本王是想请你拆解一下咱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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