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与晴川详谈半日后,沈瑶瑛便对科考之事留了心。

    沈瑶瑛深知自已现在的处境,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无所长,孑然一身,至于行商为贾更是一窍不通,要想在这无亲无故的国度生存下去唯有发愤图强,或许正如晴川所言,仕途经济对她来讲是最好的出路。虽然科考之路亦是艰难,但至少有个盼头,况且她并不求闻达于世,只是求个功名,混个差事,还不算是天大的难事。

    在大晋,科考每两年举行一次,由各个州府独立出卷,中试者便是举人,亦称举子,由各州府红榜张贴,公示一月。中榜的举子分配到各衙门当差,户籍编入官籍,便算是吃了皇粮。虽然做个小小的衙吏,薪俸并不高,但足以养家。更为重要的是,只有身为举子者方可参加在京师举行的会试。

    会试每三年举行一次,是大晋王朝重要的选官制度。因为是入秋举行的考试,故而又称秋闱。秋闱中榜者为进士,是时在皇城脚下以黄榜告示天下,进士出身即可直接为官。会考之上还有御考,也称殿试,顾名思义,即由皇帝亲自主持,中试者大多为京官。对于大晋的普通士人而言,此生若能在殿试中得到皇帝的钦点,便算是无上的荣耀,不但光宗耀祖,更能得到封诰,从此一跃成为贵族。

    沈瑶瑛当然不会有这样大的希求,但是晴川的一番话却点醒了她。

    『对于我们这样朝不保夕的底下人来讲,即便是立锥之地也是要拼全力争取而来。求十分才可得五成,若是只求五成,怕是到头来连一成都不剩了。』

    那时,她突然想到了狡兔三窟。其实,不只是狡兔,对一般的人而言,多一条出路,便也是多了一条活路。

    她现在所要做的,无非是为自己多寻一条出路罢了。

    不过,让沈瑶瑛庆幸的是,大晋的文字与大宋的文字并无太大的出入,便是偶尔有一两个字是异体的写法,她也能辨认。因此,读书对于沈瑶瑛而言,倒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她从小就是严格遵循一个官家仕女的标准来教养的。她的父亲沈旷虽然是一名武将,但却与儒生们相交甚密,对于两个女儿,沈旷更是用心培养。因此沈瑶瑛除却女红,琴棋书画,虽说不上样样通,却也拿得出手。这些,原本是她在那个世界配得一个好夫婿的资本,想不到现在倒成了她今后生计的依靠。

    如此说来,是不幸,还是有幸呢?

    ******

    这日刚用过晚膳,沈瑶瑛如往常般点了灯,正翻开一卷经书来细读,才翻了一页,阿元就挑帘进来:“沈姑娘,公子让我知会您声,让您换了衣服,等会儿有贵客来,可能要您弹琴呢。”

    沈瑶瑛一愣:“公子的手还未大好便要会客了么?”这些日她虽然一直随着晴川练琴,但今晚的消息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倒有些让人措手不及了。

    阿元道:“没法子啊,老朋友来了么。不过文大人的子随和,心肠又好,沈姑娘不必太拘谨。”阿元眨眨眼睛,“公子说了,今天要把姑娘引荐给文大人,说是对姑娘的前程有好处。”

    自从那日晴川借沈瑶瑛为由推了欧阳家的婚事,阿元平日里对沈瑶瑛便也客气了几分,言语间有时竟把瑶瑛认作了晴川的情人般戏谑,沈瑶瑛自是尴尬万分,但毕竟是晴川身边的小厮,也不好拂下脸来发作,只是不作声罢了。

    沈瑶瑛道了声谢,既是晴川的贵客,她也不好怠慢,换了件礼服,细细梳妆了一番,才来到正厅。

    房中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一名衣着素雅的女子悠然地靠在矮机上,正同晴川说着话。见沈瑶瑛进来,晴川便站起身,向那女子引荐道:“文大人,这位是我楼中新来的乐师沈瑶瑛,她擅长雅琴,乃是我阿爹前些日重金聘来的,婉芝也与她有过数面之缘呢。”

    女子望着晴川,戏谑道:“我日前也听到一些传闻。如此说来,这位姑娘莫非就是你门前的娇客了?”

    晴川不置可否地一笑,又对沈瑶瑛继续说道:“文大人是欧阳夫人的表姊,素来以风雅闻名京城,一手雅琴更是弹得出神入化,可算是是咱们晴好楼的第一贵客呢。”

    “晴川这是要把我捧到天上去么?”女子坐直了身子,冲沈瑶瑛颔首道:“先生请坐。”女子约莫三十余岁岁,相貌谈不上美丽,却也容止端庄。或许是血缘的关系,她的眉宇间与欧阳燕姬隐隐有些相似,她的笑容也是和蔼可亲的,只是与欧阳燕姬的随和与亲切却绝不一样。沈瑶瑛能够感觉到女子身上散发出的高高在上的威仪,以及,在那温婉的笑容后面隐藏着的冷酷的心。

    沈瑶瑛心中一动,这样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谁呢?

    谁呢?

    『沈瑶珈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妾身只求能见徐郎一面,便死无所憾。请太君成全。』

    姊姊的声音在脑海里乍隐乍现。

    那是……十四岁的自己拽着姊姊的衣角,怯生生地望着徐老太君严酷的面容。而姊姊,笔直地跪在徐家的祠堂外,单薄的身影犹如一片枯黄的叶子。

    『瑶瑛,可怜你我父亡家败,只能寄人篱下,姊姊我自是不怨什么,这皆是你我之命。只是你小小年纪如何经得起颠沛流离!』

    对了,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笑容,端庄背后的冷酷与无情,像极了,岳州徐府的老太君。

    想必眼前这位文大人,应该和曾经的徐老太君,都是同样一类的人罢……

    沈瑶瑛缓缓坐下,有些机械地维持着笑容,尽量不将心中的疑虑表现出来,于是垂下眼眸,不发一语,只是静静端坐一旁。

    有时候,腼腆,也是一种武器。

    那女子仿佛对沈瑶瑛有些好奇,笑道:“在下文若娴,先生既然是晴川的娇客,你我便不必见外,日后相见,直呼我若娴即可。”

    晴川见沈瑶瑛面露羞怯,便道:“文大人说笑,我们何等身份,怎好逾越。”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了沈瑶瑛娇客的身份,“只因大人是雅琴中难得的知音,我才引瑶瑛与大人一见。”

    文若娴含笑:“那倒是要欣赏一下沈姑娘的琴音了。”

    沈瑶瑛并不推辞,轻声道了句“献丑”,便弹奏起来。只是她心中想着往事,又对文若娴怀着戒心,哪里还安得下心来弹琴?一首曲子弹得平白无奇,中间还漏了些音,晴川听着皱眉,却也无济于事。一曲罢了,文若娴笑着说“好”,她原就不指望听到多高明的琴技,沈瑶瑛这样的表现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沈瑶瑛道:“小人技艺鄙陋,还望大人赐教。”

    文若娴道:“雅琴本就曲高和寡,以沈姑娘这样的年纪能将雅琴弹到如此境地也属不易,只是今日太拘谨了些。日后还需放开手脚,沉浸其中,方得其味。”

    沈瑶瑛垂眸浅笑:“今日难得遇到贵人,心中难免忐忑,连累着手指都不听使唤呢。”

    文若娴听了哈哈大笑,眼睛望着晴川:“想不到沈姑娘还真是个妙人。晴川哪,果然是与你一样的讨人喜欢。”

    晴川笑道:“瑶瑛也是偶尔露面弹琴助助雅兴。她现下寄居此地,还是为了全力以赴来年的科考。到时候还望文大人多多提携才好。”

    ******

    文若娴在晴川处一直坐到亥时方走。

    晴川让阿元送文若娴出门,回过身对沈瑶瑛说道:“文若娴是前首宰文锦唯一的嫡孙女,她十八岁继承亡母爵位,二十五岁便为殿前少司仪,官居从二品,最近又提了半级,官拜正二品吏部司正,也算是位高权重的青年俊才。我之所以引荐姑娘同她认识,主要是希望来年科考时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科考在名义上虽说公平,然则平民应科目时若无人举荐,只怕希望渺茫。晴川身份卑贱,朝中权贵虽认识几个,但不过逢场作戏,深交的不多。这位文若娴文大人算是旧相识,晴川也只能尽力于此了。”

    沈瑶瑛道:“只是方才弹琴时走了神,辜负公子美意了。”

    晴川却摇摇头:“这倒无妨。文若娴官居吏部,向来科考之事由吏部主持。今日相见,无非想让姑娘在她面前混个眼熟而已。况且文若娴从来对自己的琴艺自视甚高,如果姑娘今日表现非凡,只怕还让她心中不悦。自古文人相轻的道理,姑娘还是明白的吧。况且,”他冷哼了一声,“文若娴又不是什么心豁达之人。”

    “如此说来,倒是因祸得福了。”沈瑶瑛笑道,“公子如此相助,瑶瑛实在无以为报。”

    晴川淡淡道:“其实,也是我存着私心。上回欧阳府逼婚之事一直是我心头之患。既然我与姑娘已经演了这出戏码,便要将它十足地演下去。文若娴是欧阳家的表亲,我自然也要叫她知道我的心思才好。”他看着沈瑶瑛,“沈姑娘,将你拉入这趟浑水,实非晴川原意,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委屈姑娘了。”

    沈瑶瑛温柔一笑:“我心甘情愿蹚这趟浑水,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晴川一怔,他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他的心中暗暗滋生出一丝惶恐,如果有一天,沈瑶瑛了解了所有的事实,是否会鄙夷地弃他而去呢?是的,他利用了她的不知情和善良,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然而深深的愧疚充斥着他的内心,让他无法平静地面对沈瑶瑛。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够弥补沈瑶瑛的,也只有竭尽全力帮助沈瑶瑛在大晋寻到一条好的出路,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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