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稍远处则是船只停靠码头,斜斜栓了几只画坊与小舟。却见大楼船上放下一只小舟,一名太监坐在小舟里,一忽儿便靠了码头。那太监到了亭中,跪下道:“皇爷请殿下登船。”

    信王点点头,道:“知道了。”命道:“把那艘画舫开过来罢。”仍命江桢护送他。少时二人都登上楼船,信王径直入了船舱内。天启皇帝已经喝得半醉,见弟弟来了,笑道:“阿检,快过来坐!”指了身旁一个位子。

    女儿忙重新铺设,引了信王入座。

    江桢没奉宣,不能入内,只能在门外站着。天启皇帝远远瞧他一眼,见他只是穿了士子常服,虽觉着有些奇怪,但也没在意,只对信王道:“你可有好些天儿没进啦,倒是怎么的?赵太医说,你前一阵子身子不大好,可要多当心了。”

    “多谢皇兄关心,臣弟不过是偶染风寒,这天气一热,自然也就好了。”

    天启笑道:“那便好。”一旁客巴巴也笑道:“殿下秉素来弱,陛下一直很是挂念呢。”她年纪也不小了,眼角有细细皱纹,但因善于保养,乍一看,竟与寻常二十许妇人没甚么区别。

    信王向来不喜她,直接无视她说话,只对天启道:“是。臣弟这一向好了许多。前几日还去瞧了四郎哥哥,四郎说等个闲暇日子,一同去郊外行猎呢。可不知皇兄去不去?”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客巴巴,才道:“朕政务繁忙,就算了。”他神情有些倦倦的,桌上佳肴、面前歌舞,都不能令他打起兴趣来。

    客巴巴道:“陛下,臣妾近日学了一样南味糕点,觉着还能入口,也请陛下与殿下都尝尝。”说罢一拍手,两名女儿各奉了一品甜点,跪在天启帝与信王身旁。信王见那品甜点乃是雪白酥酪堆雪儿似的堆在金盘上,上面嵌了点点朱红色的浆果,并榛子仁儿的碎屑。他没见过那样细小颜色又极为洌滟的浆果,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覆盆子。”天启帝道:“又酸又甜,清凉可口。”酥酪是用冰屑制成的冰酪,清爽之极,配上覆盆子的酸甜口感,实在是消暑极品。信王虽说对客巴巴进献的食物心怀疑虑,但这是在御前,想来她也不能明目张胆害他,也就拿起金调羹,吃了一口,赞道:“果然是甜酸可口。”

    客巴巴笑道:“殿下喜欢就好。臣妾教人写了制法,送与殿下府上管家,日后殿下自己在家甚么时候想吃了,即时便能吃到,岂不是好?”

    信王冷着脸,道:“多谢夫人了。”客巴巴也不以为意,笑吟吟唤小婢送了冰酪制法给在门外候着的江桢。江桢本是寻常士子装扮,随侍在信王身边本有些不伦不类,但天启帝既然不问,别的人也没有必要多事。何况他也不是外人,去年既然能拿了九千岁的帖子去户部办事,九千岁又怎么可能不留意此人呢?

    江桢一面听天启帝与信王说话,一面偷眼瞧了瞧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那魏四身材倒也算高大,微微有些发福,五十来岁模样,面相居然还过得去,若是不认得的话,就是混在普通百姓中,也并不显得突兀。

    魏四是成年后才净身的,身材相貌都与中那些自幼入的太监们不同,据说他自从伺候皇孙朱由校之后,便兢兢业业,以主子的喜怒为喜怒,出力讨好,用心侍奉。又会玩,心思又活,这也是天启帝在登基后,无比信任他,任命他为司礼监总管太监的原由。

    一巡酒过后,魏忠贤道:“陛下,今日天气正好,难得是这西苑池中莲花开得正好,陛下何不乘了小舟,游玩一会,采几枝莲花,送与奉圣夫人呢?”

    客巴巴喜道:“陛下,臣妾也觉着西苑的莲花实在是美得很,求陛下赏赐。”

    天启帝已是半醉,又在他二人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帝王的自觉,再加上客巴巴这么一求赏赐,于是便逞勇,笑道:“那倒也很好。”

    魏忠贤即刻命数名小太监备下小舟。信王秉老成,觉着不妥,可也不敢拦阻,只得道:“臣弟不胜酒力,怕是不能陪皇兄泛舟了。皇兄可要小心。”随即走到门口,对江桢道:“小江,你伺候陛下罢。”

    江桢躬身应道:“是!”

    天启帝微觉这弟弟过分小心,魏忠贤也不禁将信王多看了几眼,对他微微一点头。转眼江桢伴了天启皇帝,同数名小太监,坐进楼船船舷旁的小舟里,船舷边几名孔武太监解开缆绳,将小舟放了下去。

    天启帝今日心情甚好,他瞧了一眼江桢,道:“你不是五弟的侍卫,也不是太监奴才,是怎么来的?”

    “臣是宁远守备,江桢,字维周。”

    天启将他又多看几眼,“原来是你。”说了半句,却又忽然顿住。

    江桢第一次距离皇帝如此之近,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然,肌紧绷,神紧张。他心里总是觉着皇帝人中之龙,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老话也说“伴君如伴虎”,如非必要,简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皇帝既然不开口,做臣子以及做奴才的,自然也不会先开口。只见小太监一个摇撸,两个划桨,没多久便到了西苑的莲池边。西苑本来占地甚宽,专门有一角养了莲花,此时盛夏,莲叶田田,莲花娇艳,粉红莹白,各自得意,微风徐来,阵阵藕香袭人,着实可喜。

    天启帝笑道:“这还真要靠近了看,才觉着这莲花当真是好看。”他自小没受过甚么正经教育,识字也不多,虽说登基当了皇帝之后,每个月都有定规讲学日子,可他更愿意去做木匠活,讲学内容十停也学不到二停,倒学会了皇帝威风做派,其他的,也没学到甚么。虽有内阁,可个个畏惧魏忠贤的权势及狠辣手段,等闲不会违逆九千岁的意思。

    于是,朝政可说是相当的混乱。

    廷内闱中,也由不得他说了算。

    江桢素来是不理会这些的,只是最近跟在信王身边久了,多多少少也听闻了些。他本来以为天启帝顽劣懵懂,后来进几次,见皇帝的手工致巧妙,想来这人也并不是笨得无可救药,只是……皇帝这种职业,向来是由不得本人反对的。

    江桢手长,示意小太监将小舟划进莲池中,一面随手折下几枝莲花,呈给天启皇帝。

    朱由校命小太监接过,“可要小心抱好了,这可是要赏给奉圣夫人的。”那小太监哆哆嗦嗦,将那几枝粉红莲花抱在怀中。

    江桢又折了数枝白莲,天启帝便道:“多折几枝罢,一会儿你送去给洛宁。”

    江桢一惊,唬得几乎将白莲花尽数丢在水中。

    夏蝉在耳边径自呱噪,一声声,偶断,丝连。

    时间仿似不再流动,池水氤氤的蒸腾出湿漉漉的水汽,就连衣衫也有一股水意,但很快又被热风席卷而来的暑浪烘干。

    于是越发觉着暑意难耐。

    江桢坐也不是,跪也不是,正惶恐这是该跪下请罪呢,还是……

    却听天启帝笑道:“怎么倒慌张起来?”看来并不像责备的意思。江桢定了定神,将上身伏下去,道:“微臣一定将陛下的赏赐亲手送到洛宁县主府上。”

    天启帝只是点了点头。小太监问道:“陛下,可还要往深处去?”

    “再往里面去一点。西苑池里据说养了极肥美的鲤鱼,你们下去捉几尾上来罢。”

    小舟又往莲池深处去了一去。几名小太监里留了二人在舟上,另二人脱了外衫,便跳下池中。丰茂莲叶倒映水中,水下怡然游荡来去的肥大鲤鱼一阵仓惶躲避。天启帝爱热闹,站了起来,指手画脚教小太监们行动。江桢谨慎,令那两个小太监一前一后坐稳,自己也站了起来,腰身一沉,双腿分开左右,微微马步,小心保持平衡。

    那下水的两名小太监水了得,动作敏捷,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捉了一尾鲤鱼上来,在手中摇头摆尾,挣扎不休。天启帝童心未泯,拍手叫好。他这样一拍手,身体不免动作稍大一点,那小舟便左右摇摆起来。江桢忙着维持平衡,不防水中小太监往船边一扒,小舟顿时晃荡,那天启帝也不知怎的,身子一歪,竟掉下去了。

    江桢也算反应迅速,手臂一伸,便去抓天启帝手腕,倒是给他抓住了,可天启帝这样往下一坠,连带着竟是将他也带了下去!

    只听两声“噗通”,前后相差无几,小舟上两名小太监目瞪口呆,瞧着他们的主子爷掉下水去。机灵一点的立时便道:“你们两个蠢货!还不赶紧救皇爷?!”

    那犯了错的小太监仍扒在船边,茫然无知。另一个小太监已是游了过来,水里舟上八只眼睛咕噜噜盯着二人掉下去的水面看。

    天启帝不会水,乍一落水,自然慌慌张张乱踢乱抓。江桢本来就是抓着他手腕,却被他甩开,江桢水中睁眼,便瞧着年轻皇帝径直往下沉去……莲池实际上并不是太深,但也淹没头顶,再说一个人不会水,失去镇定,脸盆里都能溺死,何况真是这么一汪池水呢?

    江桢双腿一蹬,跟着天启帝往水深处去了。他水是自幼在长江里练出来的,不是等闲之辈,天启帝又没他高,不及他结实,转眼被他拉住手臂。溺水之人,本能便缠了上来,竟是力量爆发,要把江桢也往深水里拉。

    江桢游到天启身后,双手紧紧钳住天启上身,天启帝已是口中乱吐气泡,眼看肺里空气就快尽数吐出,双腿更是紧张踢腾,架不住江桢力大,生是将他拖了起来。

    那下水的两名小太监也是潜了下来,在一旁一人拖住皇帝的玉带,一人拖住江桢腰带,三人齐心合力,一齐浮出水面。

    小舟上两个小太监已经唬的面色苍白,见主子爷终于救上来,忙过来帮手。江桢吐出口中池水,哑声道:“可要小心!”

    小太监忙应道:“是!”四只手小心翼翼拉了天启帝上船,水中小太监托了皇帝的双腿送上去。一阵忙乱,好歹是把皇帝给弄到小舟里了。

    江桢也翻身上来,道:“将陛下翻过来。”小太监听他指挥,将皇帝身子翻转过来,脸面向下。见他拦腰抱住天启帝,往怀中猛力一拉,如此数次,只见天启帝口中吐出几口污水,奄奄缓过来气。

    几个小太监在小舟中一阵乱跪,口称:“奴才该死,陛下受惊了!”

    天启帝气息奄奄,倚在江桢怀中,手指微动,好容易才低声道:“罢了。”

    江桢小心将他放下,道:“微臣鲁莽了,还请皇上恕罪。”

    “你哪来的罪?正是要大大的赏赐你才是。”说罢,咳了几声。江桢不敢怠慢,忙命小太监们将小舟划出莲池,返回楼船。

    待到了楼船上,上下好一阵子忙乱。魏忠贤先给天启帝请安,接着便将皇帝交与他的母客氏照料。随即着人把那四名小太监拿下,拖出去打死。

    却是假惺惺过来与江桢道:“江大人今次功劳很大,咱家心里头,可是记着呢。”

    江桢微一躬身,“下官见过魏公公。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公公实在谬奖。”

    魏忠贤笑道:“大人何必谦逊?该甚么就是甚么,咱家又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

    “公公忠君爱国,才是我辈须得大大敬仰的。”这话说的稍嫌拍马屁了些,但他说的泰然自若,也挑不出毛病来。魏忠贤将他好一阵打量,方道:“江大人当真有趣得紧。改日咱家要请大人过府一叙,还请大人赏光。”

    江桢这下倒是一怔,忙又躬身道:“下官何德何能……”

    话没说完,便见魏忠贤一抬手,拦阻了他,“江大人又何必这么谦逊呢?难不成是瞧不起咱家,觉着咱家人微言轻,当不起江大人赏脸么?”话说到这里,语气已经有些恻恻的,似是转眼便要翻脸。

    江桢见他话说的不好,只得道:“下官岂敢。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只听公公吩咐。”

    信王朱由检一直候在兄长身边,虽然满眼看着客氏无比厌烦,但天启帝宠信客氏,他也没奈何,只能忍了。好在天启帝虽然神不振,倒也神智清明。等楼船靠了岸,魏忠贤、客氏顿时拥了皇帝往乾清去了。信王这才有空问江桢,“适才那魏四,与你说甚么来?”

    江桢也没想隐瞒,“回殿下,魏公公说要请我过府。”

    信王嘴角上扬,冷笑道:“那就去么,又怕甚么来?”命女将一束白莲花呈上来,指着对他道:“皇兄说这束白莲要赏赐给洛宁,你便去罢。”

    饶是那样慌乱,小太监们仍是将红白莲花都带了回来,只是莲花犹自娇艳,那四个小太监已是做了棍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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