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刮目相看,虽说这老学究提出来的问题让他还是想抄起挎在腕子上的文明杖迎头打过去。
    “你居然觉得是我对你看不过去??”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撤出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郑大公子一脸不悦,“分明是你先蔑视我的啊!”
    “……郑先生,你这是从何说起?我几时蔑视过你?”想着蔑视二字原就是学问人最要不得的心态,夏广霖脑子里几次三番回忆不到相关信息时不由得皱起眉头。
    还好,郑家礼给了他答案。
    “就某一次文友会上,你那会儿还是初见我,眯着眼,皱着眉,也不说话,就只有一脸的蔑视,好像我写浪漫文学就等于以笔为镐字字句句都在刨大成至圣先师的祖坟一样!”
    “我……”
    “你敢说你没有?”
    “……”夏广霖敢说他没有,但比“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跳到口边时,急于告知猛然想起的真相的冲动,让这个保守派没能沉住气。
    他脱口而出了。
    “那是因为我近视啊!”
    第一句话说完,郑家礼愣了。
    “别人告诉我说,你就是那个写旅欧游记的‘葭鲤’,我自然是想要努力看清楚的!”
    第二句话说完,郑家礼被震住了。
    “当时厅堂里那么多人,我被阻碍了视线,不那样怎么看得出你和游记扉页上的肖像是否是同一个人?!”
    第三句话说完,郑家礼心跳过速了。
    再然后,夏广霖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再然后,打破这种沉默的,是一声低低的,忍不住的笑。
    “等会儿。”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郑家礼摸了摸鼻梁,尽量不让自己笑得像个流氓,“别的先放下,夏先生,看过我的书?”
    “什么?”
    “是你说的啊,想要看看我‘和扉页上的肖像是否是同一个人’。难不成,你真看过我的书?”
    尴尬到了头顶快要冒出青烟的地步,脸上开始发烫,有种高烧不退的感觉的夏广霖低着头,扭着脸,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决定实话实说。
    “是看过。可……”
    “好看吗?”
    “……”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不对?”
    “……”
    “?”
    “……对。”
    哈!
    突然间就异常开心起来,好像心坎儿上的大砖头搬走了,肥沃的土壤让春日暖阳晒得蓬松温软,一颗快活的种子开始快活地萌芽,眼瞅着就能开出花儿来了一样。
    郑家礼清了清喉咙,打算暂且见好就收。
    “既然,一切都源自一场误会,那现在误会澄清了,也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整了整衣襟,放松了下来的男人解开一颗西装扣子,修长的指头摸了摸嘴唇,视线在对方脸上溜达,“夏先生,我这人,其实是好说话的。不如,咱们就在这儿握握手,把过去的不愉快都就此抛之脑后,如何啊?”
    如何?
    如何呢……
    唉……
    大成至圣先师的谆谆教诲打着滚儿地重压下来,夏广霖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为学所累。
    他也许是不情愿的,也许是甘愿的,也许是都有,矛盾着,纠结着的,但他最终选择了应允,选择了接受那个建议。
    说得积极一点,是化干戈为玉帛何乐不为,说得无奈一点,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他堂堂体面文人,怎能像个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一样咬着不放呢?成何体统不是?
    于是,他低头看看对方伸过来的手,那戴着鸡血石戒指的手,那漂亮白净的手,到头来,还是把自己总是隐约沾着洗不掉的墨点的右手抬了起来,探过去,与之轻轻握了握。
    好极了。
    郑家礼满脸都写着这三个字。
    “那,可就说定了,以后谁也别对过往纠缠不休了啊。”笑吟吟的男人收回指头,看了看腕表,“夏先生,你该回文友会去了,今儿个可是你的‘专场’,别让众人久等了。改天,我自然会带了拜礼登门求见,谈谈文学,聊聊时政,希望到时候,夏先生可不要端着架子不肯见我。”
    夏广霖没来得及说什么做学问怎么可以端架子之类的话,因为那双穿着昂贵皮鞋的脚已经迈开了步子,只在扬长而去之前,额外丢给他几句附加的话:“对了还有,该配眼镜还是要惦记着赶紧配了的,夏先生一双丹凤眼遮住了虽说有点可惜,但至少这么笔挺的鼻梁多个配饰终究不错~~”。
    再缓过神来时,那个十足风流的背影已经横穿过大街,进了胡同,夏广霖觉得有点恍惚,好像刚才那种高烧不退的幻觉又出现了似的。他有几分讷讷地只记得自己还是要回文友会去,可耳边对方的声音依旧缭绕不绝。直至恍惚间走上了马路,险些跟一辆洋车撞上,车夫一声“借过嘞!”的吆喝,才让他恍然惊觉。
    来不及跟车夫说话,只赶快对后头坐着的穿着白衣,一副医生模样的男人道了个歉,夏广霖重新返回到人行便道上,冲着文友会所在的那栋楼急匆匆迈步走去。
    卫世泽回到诊所时,已经是太阳升得老高了。
    早上出诊还是挺累人的,回来途中也多少有点昏昏欲睡,直到在路上差点儿被一个行人撞上了自己坐的那辆洋车,车夫一声吆喝,他才完全惊醒过来。
    回到住所,太阳升得正高,照在脸上颇为舒适。下了洋车,给了钱,看那车夫接过铜板时皴裂的黝黑的手,迟疑了一下,又摸出几个钱,连并自己刚才出诊时,那家主妇一定要让他拿上的刚出锅的热菜团子一起给了,他在车夫千恩万谢中摆了摆手,低头走进自己那栋小楼的院门。
    这栋楼,这院子,都是他的。
    是的,他只是个开私人诊所的大夫,但同时,他也有着丰厚的家底儿,和我们所谓“路子野得很”的家族背景。
    老家无锡的卫世泽,其实是从无锡迁出来的一个卫家分支的一员。而回到无锡,清明桥头,古运河畔,一提到卫家,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无人能扳倒。横跨政商两界的偌大的家族,算得上江山代有才人出,族谱一展开甚是金碧辉煌,皇帝老子还在的时候,有文官,有武将,进入民国,有的当议员,有的开银矿。卫世泽这一支,是家里老辈人看到了上海开埠的商机,迁居过去的。只“可惜”他这个曾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男丁,偏偏不走寻常路,当了个医生。
    他是独一份儿,但幸好,没有人坚决反对他的抉择,发现他确实是真心喜好医学,真的以治病救人为人生信条之后,干脆支持他在北京开了诊所。
    他是被友人吸引来的,为了最大限度接近当时走在业界最前端的协和医学院的学术氛围,他只身一人独闯京城,在胡同深处安了家。
    卫世泽深知自己作为一个可以做喜欢做的事的人的幸运,于是也就加倍努力,去协和医学院进修旁听也好,一有空闲就细心钻研医书也罢,他一点点,一点点,把自己的事业操办了起来。
    原本,他的计划是将来学成了,有足够的底气了,就把诊所变成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医院,不敢说跟协和之类的殿堂级医院平起平坐,至少,也要小有名气,为人称道才是。
    他希望自己可以顶着某某院长的头衔荣归故里,毕竟这些年来跟无锡老家的亲属们都还来来往往不曾断过,总有一天,他得让在上海经商的父亲提到他时,是高高挑着大拇指的。
    他给诊所取名“荣辛”,意义其实也简单易懂,不过就是荣耀来自辛勤,他确实辛勤,每一天都是辛勤的,然后,就在他某一个平常的,辛勤的日子里,他的诊所,来了个不平常的病患。
    三更半夜,有人把他的门铃按得嗷嗷作响。
    通常状况下,他是遇不上半夜急诊的,周边都是普通百姓,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内科外科,一般都是白天来,白天忙着上工上学的,至多也就是晚饭后过来一趟。想着到底是出了什么急事,卫世泽连忙翻身下床,戴上眼镜,穿上睡袍,跑下楼,开了院门。
    门外,是个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男人。
    身上的衣着很是华丽,然而凌乱不整,一张脸生得惊艳绝伦,然而落魄不堪。额角也好,嘴角也罢,都粘着血迹,眼眶更是一片淤青,显然是挨了打。
    来人没有陪同,就孤身一个,发现门开了,那个气喘吁吁的身影抬起头来,看着皱着眉头的卫世泽。
    他开口说话了,带着惨笑,开口说话了。
    “大夫……你要看到什么时候?我疼都快疼死了……”
    声音叫醒了怔楞着的男人,卫世泽赶快道歉,同时小心翼翼,把对方扶了进来,关好门。
    他扶着他进了一楼大厅,让他在柔软的检查床上坐下,开了灯,看着那张太过漂亮的脸上的几处伤痕。
    “请问,这位先生……”
    “‘先生’个屁啊……”仍旧无力地笑着,对方指了指自己,“劳驾,帮我处理一下。”
    “哦哦,好的,请稍等。”
    见过那么多伤患,这次这个,是头一回让卫世泽觉得有那么点手足无措的,也许是因为他真的没完全睡醒,也许是因为这样相貌衣着都太出众的他还没见过,也许……是因为受伤的地方,在他意料之外。
    本来拿来了药棉绷带止血膏,要帮对方处理脸上的伤痕时,对方却抬起手来,挡开了他的镊子。
    酒精棉掉在了地上,甩出一小块洇湿,然后很快就挥发掉了。
    撩起那件白茶色缎子长衫的下摆,那漂亮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以下,然后就一侧身,躺在了床上。
    脸上的血,粘在了消过毒的白床单上,随着心里暗自打鼓的卫世泽开始严肃谨慎地一点点除去他下半身的衣物,被伤处震惊得无法言语,然后皱着眉沉默着帮他消毒擦药,侧躺着的人开始喃喃自语。
    他说他原本在天津讨生活,后来又去了一段时间上海,刚到北京没多久,不小心招惹了“同行”,抢了人家的“生意”,结果被实施报复,一顿好打不说,还变着法儿地折磨羞辱。这帮人也是下手够黑,知道他是出来卖的,专门照脸上和腿间下手,他拼命反抗逃出来,知道当务之急不是躲,是找个大夫,就摸着黑一路看门牌。荣辛诊所是他能找到的第一家诊所,而且说实话,如果没人开门,他也是真的没有力气再去找第二家了。
    那些字字句句,卫世泽听到耳朵里,扎在心里。
    他没有世俗偏见,在他看来,众生平等,因为万物都有个生老病死,他觉得扎心的,是这个人选择的生存方式。
    未必低贱,可是,真的危险啊……
    “你锁好门了吧大夫……?别回头让那几个人追上来砸了你的招牌。”努力忍着消毒的刺痛的男人声音透着虚弱的颤抖。
    “锁好了,放心。”尽量平静地安抚着,卫世泽把带血的药棉丢在旁边的铝制容器里,为了分散对方注意力地继续着交谈,“请问,贵姓?”
    “‘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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