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谢姝宁的婚事上,宋氏一贯不敢掉以轻心。

    她一早在谢元茂手底下吃过亏,被他瞒着将女儿许给了燕霖,后来好容易才算是撇清了事。谁知堪堪过了两年安生日子,他又同长房的谢三爷一道打起了长女婚事的主意,动了要让阿蛮代嫁长平侯林家的念头。

    舍不得长房六姑娘嫁进林家,一念起却又不愿意同林家彻底撕破脸皮,硬生生将箭头瞄准了她的女儿。

    饶是事情已jīng guò 去了许久,他们如今也跟谢家再没有瓜葛,可宋氏这会忆起往事,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他们察觉得早,没准那事还真能叫有他们给办成了。

    而今事与愿违,六姑娘谢芷若自讨苦吃,也算是报应。

    谢姝宁眼下则还好端端的留在她身边,没有顶了六姑娘嫁进林家,今后也不会再叫谢家人掌控她婚事的机会。

    但jīng guò 这么几回的折腾,宋氏对女儿的人生大事,愈发得看重了。

    她忍不住用不同以往的眼神,仔细将燕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样貌自是不必说,端的一表人才。早前她只当是因为他是燕景的儿子,大万氏她虽然不曾见过,可据悉小万氏生得同亡姐颇像,所以燕淮继承了父母的好皮相,生得好,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宋氏今时今日方才知道,眼前的玄衣少年,竟然跟燕景毫无干系。

    那他生得,是像谁?

    她仔细辨认着。只朦朦胧胧从眼前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了两分万家人的mó yàng ,却不再觉得他生得像燕景。

    人总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总会人云亦云。

    因人人都认定燕淮是燕家的儿子,是大万氏跟燕景的长子,所以大家伙看到他的时候,便总是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像父母。眼睛像娘,鼻子像爹……即便事实上根本便没那么像,透过众人的视线看过去,也觉得像了。

    可一旦知悉了隐藏在深浓黑暗里的秘密。遮蔽视线的浓雾也就立即随之消散,在此之后,分明是同一双眼睛。所见到的却似乎全然不同了。

    宋氏觉得,自己此刻便是这般情境。

    这样望去,她竟是觉得燕淮长得不像燕景,却也并不十分像万家人。

    兴许。他生得像生父?

    顶着这样一张脸的江湖草莽。也难怪年少时的娇娇女大万氏一见便误了终身……

    见惯了京都寻常的世家子弟,任凭谁瞧见了一个不一样的,都会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休说大万氏,jiù shì 她,搁在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上,铁定也禁不住要悄悄多打量几眼。

    如是想着,宋氏蓦地想起了自己初见谢元茂的时候来。

    彼时,她正值人比花娇的年纪。自小也是被兄长娇宠着长大,家中又不缺钱财。好吃好喝好穿好玩供着,养得她不知人间疾苦。

    谢元茂摔破了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更不必说记得自己家住何方,家中又有几口人。

    他什么也不知道,宋家虽然有心相助,可事情谈何容易。

    再加上,宋延昭救下谢元茂时,谢元茂身上穿戴的只是普通寒门士子的打扮,余下的没有任何可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是京都谢家的儿子。

    谢家虽不是簪缨大族,可到底也是在京都汲汲营营盘亘几代的人家,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可比的。

    但谢元茂自幼过继三房,养在三老太太身边长大,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父母疼宠故而活得小心翼翼,加上三老太太总喊着勤俭持家,他身上也因此没有世家子弟养尊处优的mó yàng 。

    倒是宋延昭兄妹俩,日子过得堪算是奢靡。

    失去记忆醒来的谢元茂,花了很久才适应了宋家的生活。

    宋家的财力,素来惊人。

    宋氏得宠,当年身上随意佩戴的物件,都是价值千金之物。

    谢元茂再没有眼力,久而久之也是看花了眼。

    他初醒时,性子内敛,话少,笑起来只嘴角微微一抿,带着对陌生生活的隐隐怯意。

    不知不觉间,宋氏便发现自己陷进了那一抹微笑里。

    他身上的书卷气息,经久未改,直至他想起了一切,诓了她带着儿女入京,那个曾几何时只对视一眼便能叫她欢喜的男人,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人。他身上,也只剩下了追名逐利带来的浮躁气息。

    往事在她脑海里来回涌现,她心里蓦地钝钝一痛。

    她选错了人,结果后患无穷,牵累了诸多人,包括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两个孩子。

    宋氏突然伸出手指按压在了自己的额角,指腹下青筋突突直跳。

    神色变得茫然了几分,她收回了落在燕淮身上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阿蛮的主意正得很。”

    言下之意,这事谁说了都没用,她得听谢姝宁自己的意思。

    燕淮闻言,倒长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只要宋氏没有当场断然否决,说出绝不可能的话来,便已是极好的事。

    少顷,宋氏亲自悄悄送了燕淮出门,想着态度摆得强硬一点,神态凶狠些,可临到头,她却忍不住温声叮咛道:“我虽不清楚你们私下里在筹谋何事,可眼下这样的局面,处处危机,平时可切记仔细些。”

    若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她又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忧。

    宋氏将人从角门送了出去,看不见人影后,站在那很是唉声叹气了一会。

    可燕淮其实却还没有走,宋氏的叹气声。他全听了个正着。

    为了不叫宋氏发现自己仍在,他贴着墙根蹲在角落里,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一面在心里暗暗数着,这会是宋氏第几回叹气。

    自打他开始坦白,宋氏的叹气声似乎便没有停过,一声接着一声,只怕她过去叹的气还没今天一天的多。

    燕淮抠着墙上沾着的一片落叶,喃喃自语道:“惨了惨了……”

    指下的树叶变了形,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也紧张得变了mó yàng 。

    里头的宋氏却浑然不知。在长叹了几声后,便转身走了。

    她并没有立即便去找谢姝宁,而是独自回了上房。遣退了众人,一个人坐在那沉思了许久。直到点灯时分,她才吩咐人进来点上了灯,又对玉紫道:“请小姐过来一道用饭。”

    玉紫聪慧。隐约瞧出气氛不对。不敢多言,立即便打发了人去厨房,让他们不必给小姐那边送饭,只在上房摆饭即可,一面亲自去请了谢姝宁。

    她到时,谢姝宁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只这卷书,她看了许久。却连一页也未翻过。

    听到母亲请自己过去一道用饭,她才回过神来。搁下书起身出门往母亲那去。

    她一走,卓妈妈就拽了小七,悄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都是跟了主子多年的,府上气氛一有怪异之处,便叫他们都察觉了。

    图兰出阁后,谢姝宁虽提了青翡上来伺候,可平时出门,许多时候带着的还是小七,真比较起来,小七知道的绝对比青翡多得多。

    可小七一不像青翡老实敦厚,二不似图兰怕卓妈妈问话,只跟卓妈妈油滑得打起了太极,丁点打紧的事都不透露。

    卓妈妈到底老道,见状反倒肯定了小七定然全都知道,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遂满意地点点头,道:“瞧你的样子也知是眼下还说不得的事,那就当是锯嘴葫芦,仔细守着吧。”

    小七抿着嘴笑了笑。

    卓妈妈也笑了,挥挥手道:“得了,我也不拘着你追问了,赶紧下去用饭吧。”

    小七应了声,一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卓妈妈唬了一跳,低声说着“鬼影似的”,一边亦下去用饭了。

    到了上房的谢姝宁,则刚刚才在摆好了饭菜的桌前落座。

    宋氏看她两眼,神色间并不见异样,一如往常般温柔地招呼她多吃些。

    谢姝宁倒有些心不在焉的,只觉味如嚼蜡。

    母亲若是一力反对,该如何应对?

    纸上谈兵再多回,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不论是她也好,燕淮也罢,心里其实都还是虚的。

    然而一顿饭吃完,宋氏也还是一个字未提。

    丫鬟婆子们上前撤了桌上的残羹剩饭,母女俩挪步去了内室里。

    外头的天色已经很黑,明月清辉透过枝桠交错的缝隙照在地上,影子斑驳如画。

    母女俩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的月色,一室静谧。

    良久,外头渐渐没了声息,应是玉紫将人都给打发下去了。

    谢姝宁清了清嗓子,轻声唤道:“娘亲……”

    “你先别说话。”宋氏却dǎ duàn 了她的话,“娘问你,你心中可是已属意于他?”

    她问得直白万分。

    谢姝宁一时不察,呛住了,俯身咳嗽起来。

    宋氏怔了下,随即哭笑不得地伸手轻拍她的背,口中道:“只咱们娘俩在这,什么话说不得,你怕什么。”

    谢姝宁眼角咳出了泪花,心里小声腹诽着,正因为是母亲,所以她才没料到自己会突然听到这样直白的问话呀!

    她咳得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

    宋氏忙去沏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喝下,道:“瞧你这样子,娘也就不必等你开口了。若不在意,焉会这样。”

    言毕,她搂住了女儿的肩头:“娘手里没棒子,打不得鸳鸯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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