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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嘉庆年间,明朝的衮衮诸公终于是逐渐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现实,那就是——朝廷恩养藩王的开支过于巨大,国库已经难堪重负——于是就出台了著名的《宗藩条例》。
    《宗藩条例》的内容总计有六十七条,其核心内容有三,其一是严格控制藩王们的妻妾人数;其二是进一步限制藩王子弟的赐爵;其三,则是对藩王们的开支进行财政核算,削减大笔无用开支,减少原定的俸禄数额。
    从那以后,藩王们从袭爵、赐田、再到日常开支,皆是受到了严格监管,曾是短暂压制了藩宗们的挥霍无度,也曾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朝廷供养藩王的负担,释放了一定的民力。
    然而,政策固然是有了,但执行就是另一回事了。
    事实上,自嘉庆皇帝颁布了《宗藩条理》以后,效果仅是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后继的诸位明朝皇帝很快就把《宗藩条理》抛在脑后、视若无物,为自己的儿孙赐爵封地之际依然是格外的出手大方,生怕会委屈了自己那些脑满肠肥、不学无术的子孙。
    以万历皇帝的四弟潞王朱翊镠为例,封藩之际所赏赐的土地面积高达万倾之多,随后又通过“奏讨景王遗业”的手段将名下田产扩张到了四万倾之巨,近乎是占尽了湖广的全部良田;
    再等到福王朱常洵封藩之际,万历皇帝更是大笔一挥,直接赐下良田四万倾,最终还是福王自己害怕成为众矢之的,主动请旨减半;
    又到了天启年间,天启皇帝在湖广、陕西等地赐予惠王、瑞王、桂王等藩庄田各三万顷,但地方官实在是已经刮不出这么多土地,于是天启皇帝就强令摊派给四川、山西、河南等地。
    再加上藩王们每年的禄米、禄银皆是天文数字,他们的土地兼并、走私偷税等等行径也是极大的损害了朝廷的整体利益,可以说明朝为了供养这些蛀虫,早就已是不堪重负了。
    这一现象,直到这个世界的崇祯皇帝上位之后,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朝廷的钱粮压力、百姓的严苛重担,也才稍稍缓解了一二。
    再等到德庆皇帝继承大统之后,更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削减藩王们的恩养支出,多年以来也算是卓有成效。
    在暗地里,包括赵俊臣在内,朝廷的官员与勋贵们皆是会怨怼德庆皇帝的吝啬自私,也时常会因为德庆皇帝的刻薄寡恩而惶惶不安。
    但客观来讲,在治国方面,德庆皇帝的吝啬自私、刻薄寡恩,固然是让忠臣寒心,但总体而言却还是利大于弊的。
    举例来讲,正因为德庆皇帝的吝啬薄情,所以他从来都不会顾念宗室血脉的情谊,每当是他的兄弟与儿侄们封藩之际,德庆皇帝都会表现得极为小气,就别说像是万历、天启等皇帝那般动辄就赏赐良田万倾了,哪怕只是赏赐两三千顷田地,都能让他肉痛不已,这无疑是很大程度上减缓了朝廷恩养宗室的压力增涨。
    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德庆皇帝的刻薄寡恩,时常会出手敲打与削弱各地的藩宗势力,自德庆皇帝登基之后,被囚禁在中都凤阳的宗室子弟较之崇祯皇帝时期足足是增涨了两倍有余,几乎每年都会有皇亲贵胄因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过错而遭到废黜囚禁,家产也被查抄充公,有资格封爵的宗室子弟数量则是减少了三成有余,进而是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朝廷的相关负担。
    德庆皇帝不仅是这般对待宗室与藩王的,对待庙堂里那些权臣贪官之际,德庆皇帝的手段还要更为强硬,像是温观良、黄有容、沈常茂等等,皆曾是权倾一时的内阁辅臣,失势倒台之际却也都是脱了好几层皮,才得以平平安安的告老还乡。
    当然,德庆皇帝的这些做法,根本原因只是为了充实内帑、为己敛财罢了,但当德庆皇帝的内帑充盈之后,他也就没有太多动力与朝廷争夺国库里的钱粮,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民间的土地兼并、增加了朝廷税收,也算是相对而言的好事。
    可以说,德庆皇帝固然是好大喜功、贪得无厌,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只凭他对待宗室与权臣的狠辣无情,就足以让他的功绩在明朝历代皇帝之中排名相当靠前了。
    站在赵俊臣的立场来看,德庆皇帝的刻薄寡恩、翻脸无情,固然是他的悬顶之剑,但若是摊上了万历、天启这样的皇帝,赵俊臣就算是拥有通天手段,只怕也无力改善朝廷财政,政绩表现也不会像是如今这般显耀,甚至是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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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般背景之下,也就难怪太子朱和堉这一次出面调查福王府的罪行之后,就立刻在宗室之中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了。
    在此之前,德庆皇帝对付各地藩宗之际,一向是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总是打击极少数、保全大多数,先挑软柿子、再啃硬骨头,用切香肠战术一点一点的削弱藩王与宗室们的势力与影响,各地的藩王与宗室心生惶惶之余,却也无可奈何。
    但这一次,太子朱和堉却是打击范围太广,而且他所针对的目标乃是福王、郑王等等具有风向标性质的重要藩王,各地藩宗被德庆皇帝打压多年之后,见到这一幕只以为是德庆皇帝想要赶尽杀绝,自然是竭力反抗、联手向德庆皇帝施压。
    而处在风尖浪口、风暴中心的福王府,这段时间以来就更加是惶惶不可终日了,自从太子朱和堉强令洛阳官府封锁了福王府以来,福王府所有人都被软禁,不论是现任福王朱慈佟,还是那些寻常的家奴婢仆,所有人都是惊恐万状,生怕下一刻就有锦衣卫冲进来把他们尽数抓捕入狱,然后或是囚禁于凤阳,或是沦为贱籍。
    就在这般人人自危之际,这一天的清晨时分,福王府发生了一件大事——福王长子朱和增,被发现惨死在他的寝室里!
    朱和增应该是在睡梦之中死去的,死的时候表情狰狞、七窍流血、皮肤泛紫,大概率是被人毒死的。
    但毒死朱和增的凶手是何人?又出于何般原因毒死朱和增?如今的福王府外有锦衣卫封锁、内有护院婢仆巡视的情况下,凶手又是使用了怎样的手段毒死了朱和增?
    这一切全都是谜。
    毫无疑问,相较于养尊处优的福王朱慈佟,又或者是不学无术的福王世子朱和均,精明强干的福王长子朱和增才是福王府这段时间以来的顶梁柱、主心骨。
    朱和增的死亡,无疑是进一步催动了福王府的恐慌气氛,福王朱慈佟彻底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慌乱了许久才想起来让人报官,福王世子朱和均则是被彻底吓坏了,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来,喝水进食都需要派人先行试毒,所有人都是乱作一团。
    当朱和增被毒死的消息传报给洛阳官府之后,福王府的混乱很快就扩散到了整个洛阳城。
    如今正是太子朱和堉与以福王为代表的藩宗势力进行角力的关键时刻,这般敏感情况下,掌握着大量情报的关键证人朱和增竟是离奇死亡了,这件事情必然是要震动朝野,相关各方皆是摘脱不了责任。
    洛阳知府郑以诚立刻宣布封锁城门、派遣衙役到处搜捕任何可疑人士——不论这般做法是否会有效果,郑以诚这个时候都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没有吃闲饭;
    厂卫们则是立刻控制了福王府的所有人员、挨个严审,因为朱和增被毒死之际福王府正处于他们的控制之下,事后说不定就要背黑锅,所以锦衣卫们审讯之际也就顾不得留手了,福王府内时不时就能听到严刑逼供之际的惨叫;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包括太子朱和堉、河南巡抚张博真、洛阳知府郑以诚在内的所有大人物,更是纷纷迅速赶到福王府内,亲自坐镇问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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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长子怎么就中毒身亡了?据下官所知,他这段时间一直都留在福王府内没有外出,究竟会是何人下手毒害他?您心里可有任何端倪?”
    河南巡抚张博真乃是首辅周尚景的门生,“周党”之人大都是出身翰林,形象颇佳、谈吐不俗,张博真也不例外,举手抬足之间充满了文人的儒雅气息,他向福王朱慈佟询问之际,态度也依然满是恭敬之意,丝毫没有因为福王一脉如今的岌岌可危而落井下石。
    但实际上,张博真看似从容不迫的表面下,心中却满是懊恼怨怼之意。
    自从太子朱和堉抵达洛阳调查福王之后,张博真眼看到一场风暴就要爆发,就立刻寻理由离开了洛阳城,表示要去南阳巡视半年前的那场旱灾的赈济进展,这场巡视足足持续了一个月有余;这一个多月以来,张博真可谓是把爱民如子的优良品德发挥到了极致,反复巡视了每一座受灾村庄,就这样一直赖在南阳境内不走,一直等到朝廷中枢传出消息,说是要换一位钦差大臣替代太子朱和堉之后,张博真才不情不愿的再次返回洛阳准备迎接。
    谁曾想,他前一天才刚刚返回洛阳,第二天就发生了福王长子毒杀案,只觉得老天不公,自己运气太差。
    另一边,听到张博真的询问之后,福王朱慈佟面无表情的看了太子朱和堉一眼,咬牙道:“锦衣卫经过初步调查之后,认为增儿的中毒时间应该是昨晚子时左右,那个时候增儿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而且锦衣卫还在增儿的书桌上发现了还残有一些鹤顶红的瓶子,所以增儿也许是服毒自杀……他就是被人给逼死的!”
    说到后面,朱慈佟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了,再加上朱慈佟身宽体胖的身材,这个时候还真有一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很显然,福王朱慈佟的这一番话是在暗示朱和增就是被太子朱和堉给逼死的!
    毕竟,在朱和增死亡之前,曾是频繁受到太子朱和堉的提审询问与单独见面,显然是朱和堉想要从朱和增这边打开局面、寻到罪证,这般情况下朱和增若是不堪重负的话,服毒自杀也是有可能的。
    但实际上,朱慈佟其实很清楚,朱和增十有八九并不是死于服毒自杀,大概率就是被人投毒害死的,因为朱慈佟曾在死前一天与福王朱慈佟进行了一场详谈,在那场谈话之中,朱和增曾是信誓旦旦的向朱慈佟保证过,说他绝不会出卖福王一脉,无论太子朱和堉如何逼问,他都不会供出福王府的秘密,当时朱和增的神态间满是坚定与自信,完全没有丝毫要服毒自杀的迹象。
    不过,如今正是太子朱和堉与藩宗势力进行角力的关键时刻,也是福王府一脉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在这般情况下,利用朱和增的突然死亡来博取朝野同情、制造官民舆论、趁势倒打太子朱和堉一耙、进而让福王一脉渡过这场危机,才是福王眼中的头等大事。
    至于调查真凶、抓获凶手、为自己那位精明能干的长子报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福王完全可以乐得糊涂。
    所以,对福王来说,必须要一口咬死朱和增的死亡乃是服毒自杀,并且把朱和增的服毒自杀与太子朱和堉扯上关系。
    随着朱慈佟的话声落下,张博真与郑以诚二人相互间暗暗对视一眼之后,就皆是不敢接话了,只是用眼角余光偷瞄着朱和堉的反应。
    如今福王一脉的罪行尚未盖棺定论,若是让世人皆是认为太子朱和堉逼死了福王长子朱和增,那么朱和堉的声誉必然是要毁于一旦。
    另一边,朱和堉则是表情严肃、皱眉沉思。
    朱和堉心中同样清楚,朱和增是绝无可能自杀的,因为看似对福王朱慈佟忠心耿耿的朱和增,其实早就已经暗中投向了朱和堉,承诺愿意在关键时候站出来大义灭亲、揭穿福王等藩宗的诸般罪行,而朱和堉也曾向朱和增保证过,会力保他继承福王的位置。
    这段时间以来,朱和堉频繁以调查审问的借口与朱和增单独见面,也从来都不是为了逼迫朱和增招供,而只是与朱和增一起商议今后的对策罢了。
    这般情况下,朱和增如何可能自杀?
    听到福王朱慈佟意有所指的指责之后,朱和堉目光冰冷的紧紧盯着朱慈佟,眼神中满是怀疑。
    是的,朱和堉这个时候反倒是怀疑朱和增的死亡与福王朱慈佟有关系。
    若是福王朱慈佟从某处收到情报,得知了朱和增已经出卖他的消息,这般情况下自然是有杀人灭口的可能!然后再把朱和增的死亡咬定为自杀,并且是归咎于朱和堉的逼迫,这无疑能帮助福王赢得与朱和堉的这场角力!
    最重要的是,朱和堉这次一口气向朝廷弹劾了好几位藩王,就是因为他掌握着朱和增这位关键证人,如今朱和增的突然死亡,无疑是让朱和堉坐蜡了!
    这般情况下,朱和堉显然已是被逼到了死角、退无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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